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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物》文本分析:从“柔软的嘴唇”说起

前言

我作为一个老登,很多年来没有成型地输出过自己对《春物》的想法。最近集中看了一堆督军上尉的精神分析春学,感觉虽然暴论很多,但有其依据。聊作此文,从一个简单的、不涉及任何争端的地方说起,试图讨论对《春物》的文本分析,粒度应该细到什么程度,又可以细到什么程度,供诸君一哂。

渡航的强迫症

渡航在轻小说作家肯定算是比较有追求的那一批。《春物》披着反主流扭曲高中生的皮,但非常注重行文的结构。宏观上每2-3卷构成一篇,开篇的救狗事件直到最后还在发挥作用;卷内部习惯性地通过呼应的文本铺线(焰色反应、身经百战的强者),还整出来过5卷这种充满作者性的好活。在具体的文本上,渡航的执念表现为他非常重视“联想固定”。渡航非常喜欢把一些特殊词汇和固定的概念绑定在一起,创造出呼应和回环的效果。

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透明的笑”(透明な笑顔/微笑),对文本比较熟悉的读者应该都有印象。这个一看就不太常用的搭配出现过五次:

  • 3卷3章 雪之下打量比企谷和小町,感慨兄妹关系好;
  • 4卷8章 从露营地返回后,雪之下被阳乃开着黑色高级车截走(撞人的事情败露);
  • 6卷5章 海老名等待户部开口;
  • 8卷6章 团子宣布要亲自竞选学生会长,不依赖比企谷解决问题;
  • 9卷5章 雪之下偶遇在帮助一色的比企谷,让他暂时不用来社团。

很容易发现,“透明的笑”一出场,必然是坑爹的、带有隔阂感的场合——而且基本上算是雪之下专属词汇了,因为二小姐经常闹别扭。

这个搭配在9卷之后再没有用过,因为10卷没有闹别扭环节,而11卷开始,用于雪之下的形容词开始往“破碎感”的方向转变,如“脆弱”“随时都会消失”,这些词汇同样是在描写二小姐时才会出现的专用词,但比较明显。

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读者会发现11卷时水族馆企鹅的介绍文案上用“Partner”这个词来形容企鹅的夫妻关系,而二小姐首次确认自己和比企谷的关系时引用了同样的词。渡航是个多少有一点强迫症的作者,他会反复提炼词汇,并在其中埋入自己(视角人物)的主观倾向。这样的人写书的时候肯定自己打了个词汇表天天玩连连看。

这种词汇的专用是成熟(且有强迫症)作者的特征之一。我喜欢的《冰火》就会非常用心地咂摸“sing”和“song”的用法,两个词一出场必有深意;《魔戒》里一提到精灵,也有一大堆固定搭配出现。但感觉中文通俗小说里这种执念比较少见,也可能是我还看得太少。

“柔软的嘴唇”

废话了一堆,终于进入正题,这就是学术写作的后遗症吧。

让我想写这篇文章的由头是我注意到14卷末尾的一处描写,出现在天桥传奇表白后两人开始商量舞会方案的时候:

大致浏览过企划后,雪之下用红笔抵着柔软的嘴唇,点了下头。

很平常的描写,对吧?

其实不是,这处描写在《春物》全书非常罕见。我们先从“嘴唇”说起。

渡航非常喜欢提及女孩子的嘴唇。相信诸君手头都有一份春物电子版合集,在里面搜索“唇”,会发现渡航几乎每章必写到女孩子(和户冢)的嘴唇,已经可以算是性癖露出的一环了。

在这些“女孩子的嘴唇”中,最多的描写是“紧抿嘴唇”“咬住下唇”,用于描述角色的局促、紧张、下定决心;“嘟起嘴唇”表示不满也很常用。而在涉及外貌描写时,渡航对不同人物嘴唇的形容词有着显著的绑定倾向:

雪之下阳乃的嘴唇是“美艳”“艳丽”“妖艳”(綺麗な、艶めいた、艶やかな)的,这个描写常用于转折。e.g. “美艳的嘴唇吐出冰冷的声音”——诸君应该都有即视感吧。每次阳乃一说坑爹台词,前面都会甩一个艶やかな唇出来,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娇嫩”“水嫩”(つやつやな、つやっとした)的嘴唇,是一色彩羽的。喜欢小的是吧?偶尔一色的嘴唇也是“艳丽”(艶めいた)的。

可爱”(kawai)的嘴唇,只属于户冢彩加,有点难绷……

好了,那我们的两位(咦?)女主角呢?雪之下和团子呢?

她俩并没有专属的用于嘴唇的形容词,连具体描写的时候都少。尤其是雪之下,顶多用过“纯真/稚嫩”(あどけない)这种词。考虑到粉头对雪之下的外貌描写之多之密、强度之高,没专门写过她的嘴唇“綺麗な,艶やかな”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二小姐因为经常闹别扭,动不动就抿起嘴唇的。

唯独有一个例外。如同我刚才的引文,渡航把一个平庸的、通俗的、毫不拽文的形容词藏了起来,默默地安排在了两位和比企谷关系最近的女生身上——“柔软”(柔らか)。

“柔软的嘴唇”这个搭配,在全书14卷正篇中,只在比企谷的视角中出现过两次,一人一次。雪之下的场合已经贴过了,我们来看看团子的场合,12卷4章:

带点粉色,连头上丸子一同晃动的茶发,水汪汪的大眼睛,呼出气息的柔软嘴唇,因为身体后仰而更加突显的胸脯,以及当她别过脸移开视线时,窜入鼻尖的柑橘香。

这一切统统发生在极近距离之下,导致我的心脏差点忘记跳动。

看起来好像也很平常,但为什么渡航这么吝于使用这个搭配呢?

我们从结论说起:“柔软的嘴唇”代表比企谷的“情欲”,代表力比多。

口唇快感和力比多的关系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也就不必赘述。且试问诸君,当你是一个有用词强迫症的作者时,你会在什么时候用“柔软”形容一个物体?谁都知道嘴唇只能是软的,比企谷也只是看看而已,并没有抱着她俩舌吻,为什么唯独这里使用的是描述触觉的词汇?

因为他想触碰,就这么简单。嘴唇在我的视角中是柔软的,是因为我想感受它的柔软。

换一个场合就更明显了:当我们摸都没摸就说一个巨乳角色的奶子“柔软”的时候,我们想说的是什么?是在目测脂肪组织的杨氏模量吗?

当然不是!是因为我想摸!是因为我想把脑袋埋进去狠狠摩擦,感受奶子带给我的柔软——否则它软不软,与我何干?你会在澡堂意外看到同性的牛牛时下意识思考它有多硬吗

比企谷是在什么时候注意到团子的“柔软嘴唇”的?——是在偶然拉近距离,猝不及防的时候。除此之外,“心脏差点停跳”“屏住呼吸”这种专属于雪之下的词汇,什么时候轮到过团子?

比企谷是在什么时候注意到雪之下的“柔软嘴唇”的?——是在两人确定关系后,雪之下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凝视,“害怕走近就会打破这景象”的女神形象,而是一位可爱的、可以触碰的女朋友

同样是“抵住嘴唇”,一色的嘴唇就不是柔软的(10卷4章,11卷1章);虽然在比企谷的耳边说悄悄话(大量),阳乃的嘴唇也不是柔软的。柔软的嘴唇只属于雪之下和团子。

当然,这种论述还不完备,我们再来单独说说“柔软”。

我们同样先从结论说起:《春物》全篇,除了雪之下和团子外,比企谷只会对既成的身体接触使用“柔软”这个词——当然,只局限在讨论人类躯体的范畴内,猫、衣服和蛋糕不算。

比企谷感到最多柔软的是被带球撞人的时候,包括但不限于阳乃、团子、平冢静、团妈;第二多的是碰到彩加的时候(真的难绷)。而对于二小姐,比企谷从来没用过“柔软”这个词。因为他俩在天桥告白前几乎没什么肢体接触,顶多就是拉拉袖子。10卷4章,比企谷为了劝架拍了拍雪之下的手,就这一下直接给雪之下毛捋顺了。但是在拍的时候,比企谷还犹豫了一下,也没叠什么形容词。

雪之下尚未放开三浦,于是我轻拍一下她的手。尽管心中犹豫过这样触碰恰不恰当,现在的她变得好战起来,与其用嘴巴劝说,这种做法还比较有效率。

触碰到的刹那,雪之下用同样锐利的眼神看过来,但她随即松开三浦的手。三浦无力地垂着被放开的手,往后退一步。

……

雪之下握起先前抓着三浦的手,对我露出苦笑,原本散发的攻击性情感也完全消退。

而在确定关系之后,原本时不时出现的,几乎算是浮夸的二小姐外貌描写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简单直接的断语“可爱”“太可爱了吧”,可以说比企谷的文学能力完全丧失了,变成了笨蛋情侣……不真实的美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触手可及的“柔软的嘴唇“,这也表示比企谷女神凝视的破除。

对于团子,比企谷在 13-14 卷两次使用“看起来柔软”(柔らかそうな)来形容她的脸颊(13 卷 4 章,14 卷 6 章)。不过一方面是叠了一层甲,另一方面是脸颊和嘴唇象征的力比多强度不可同日而语,非要说的话脸颊是代表“纯洁性和情感的率性表达“的,和京华坐一桌去了……但比企谷也是真的动摇过,然后活生生把自己掰回来的。

可能有读者会检索到比企谷对着羊腿用了“柔软”这个词(12卷2章):

是在我之前出门的雪之下阳乃。

由淡粉色的横条纹所装点的看上去软乎乎的绒毛面料的帽衫虽然是长袖没错,然而胸口部分却略微地有些开,另外,从蓬松造型的短裤中伸着的,是柔软而形态优美的双腿。

这里不算是翻译错误,但是不太一样。这里用的词是“しなやか”而不是“柔らか”。后者表示物理上、触觉上的柔软,而前者形容躯体时倾向于形容优雅、灵活的动作和姿态,或用来形容“动作的柔软”,比如柔美的舞者。在人体上使用这个词时,一般译作“修长/优雅”。

至此,我们完全可以宣称,“柔软的嘴唇”这一用法是特殊的、故意的、目的明确的。它表示比企谷触碰的意愿内心深处的情欲。特别是针对雪之下的情欲,直到确认关系后才真正释放出来,之前都是纯粹的精神吸引和对女神的凝视,什么责任感狂魔啊。

文本分析为何重要

末了,想谈谈对文本分析本身的看法。

练到像我这样的境界,可是能够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

这次从一个非常简单的描写出发,扯了一大堆废话出来,最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见地,只是想说明文本分析在春学中到底有多底层。对于《春物》这样一部充斥着独白和内心戏的第一视角小说而言,这种出没于视角人物的潜意识中、不经意间的词汇选择倾向,揭示着比能抽象出来的剧情更本质的第三重文本。

这也是我相信精神分析春学的原因:虽然“形与名”这个词是督军上尉老师土法炼钢炼出来的理论,但《春物》的文本中,也确实充斥着对能指网络、对象a、青春期同一性构建这些概念的指涉,精味浓得批爆。督军上尉的文章中,跳过了大量文本分析的具体内容,直接走向自己的结论,这也是他的这些结论看起来特别暴论的原因。这些文本非常细碎,很难全都抽出来掰开揉碎了去讲,更何况隔着一层语言障碍,对于一部轻小说而言,逐字逐句搞文本分析似乎也有点太小题大做了。我们在阅读文本的时候,只能去首先关照那些让读者下意识地感觉反常的段落:明明是温暖愉快的场合,却突如其来的分离征兆;明明是下决心独立的姿态,却开始着力描绘“破碎感”。这些矛盾的、反常的文本,才是抓住这部别扭轻小说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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