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属于城市的宅男。年幼的时候,我在电厂的家属区长大。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方独立的天地:它离地级市只有半小时车程,性质上接近城乡结合部,但并没有与之结合的乡村。要离开它去“市里”,要先驾车经过环岛,驶到一条长长的土路上,路两边是参天的白桦——在我的记忆里是。白桦之外有着连片的玉米地。家属院的后身是山丘,以如今的视角来看算是很荒了。我姥爷经常带着我去山上玩,我还吃过捡回来的鸟蛋。有人说在山上还能打到兔子,但我没有见过。夏天我们会去山上抓来很多“扁担钩”养在扎了孔的矿泉水瓶里,用黄瓜喂着,我后来才知道它叫做中华剑角蝗。
“市里”是个神奇的地方,是这方天地的信息源。市里有个叫做“大转盘”的环岛,路旁开着一家叫“肯拉姆”的美式快餐店和一家叫“东方快车”的中式快餐店,我还记得里面论个卖的狮子头。市里有商场、书店、乒乓球馆和治眼睛的地方。在我十岁的时候,家里搬去了市里,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远离过城市。时至今日,我已经成为了立派的都市宅男,波波最痛恨的一种人。就连旅游,我也尽量避免纯粹的自然景观,而倾向于看看寺庙古建——在当年,那也算是城市化了。
直到后来的某一年,我跟队去内蒙古参加地质考察,才重新被狠狠地去城市化了一把。锡林郭勒的草原漫无边际,开车的时候务必要提防走神。而我们还要离开公路,进到草原深处去。令我最感到快乐的,就是在草原上能够毫无顾忌地大小便——当然,主要是小便。这是荒野相比城市为数不多的优越性,甚至一般的乡村也很难尿得这么自在。你走在草原上,向前、向后、向左、向右的空间都能近乎无限地延伸。举目所及,只有你和大地,谁在乎你尿在哪里呢?谁会窥视你呢?谁能指责你呢?除了迎面的风和少数几个同伴,谁能影响你面朝哪个方向、往哪里瞄准呢?投掷和瞄准是我们恐怖直立猿的立身之本,对抛物线和控制抛物线的迷恋早就写进了智人的基因里。我甚至觉得,如果人从小就长在草原上,哪怕到城里去随地小便也是可以原谅的——人家从小就能尿得这么舒畅,一尿就是十几二十年,到了城里突然丧失了这种自由,不习惯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城市没什么不好,只是当生活在城里的时候,身边的空间总被人造物分割、压缩,缺乏延展性。在室内的时候自不必说,哪怕在大马路上,地砖和人行道也会时刻提醒你哪里能走而哪里不能走,更别提还有“路权”这种概念呢。像小便这种兼备领地宣称和暴露隐私的行为,在城市中可谓被压缩到了极限。你需要走进一个狭小、潮湿、专为单一性别打造的密闭空间,尽可能隐蔽地掏出那话儿来,努力贴着小便池放水;无故靠近他人、远离便池和甩动消防栓都是不文明的,其中后两者尤其影响小便体验:你没办法好好欣赏尿液的物理效果了,只能通过它的颜色分析自己是不是应该多喝水。在陶瓷便池里小便,互动性本就和尿在野外的土地上有着天壤之别,其中有两处最具妙味:一为蚁巢,一为雪地。前者可令人暂时化身泰坦巨神,向蝼蚁(真的是蝼蚁)降下天灾,享受一泡尿时光的美妙掌控感和权力;后者不仅能看着雪地崩解凹陷,还能让人挥洒创造性,在地上写写画画,我相信肯定有人为了写得更好练习过如何中途关闸。有些高级的场所会在便池里放上一堆碎冰,镇住氨味当然是主要目的,但提供了一个可互动的对象也着实令人心情愉快,想必这就是产品力吧。
即使回到家里,小便的空间也是受限的,你必须得精确地瞄准马桶里的那一汪水,尽可能地减少尿液飞溅。坐下尿尿虽然文明卫生,但也把拘束感放大了几倍。NGA人不愿坐下尿尿,甚至将其视为女权规训,援引“坐着尿对前列腺不好”一类的养生小知识来力证男人就该站着尿,虽然主要是因为论坛里(自己不刷马桶的)弱智太多,但也说明站着尿这件事本身就能够释放自我、解放天性。此前德国环保部长号召大家在洗澡的时候顺便小解来节约淡水,很多人为之哗然,但我相信起码有同样多的人对此不痛不痒,甚至会想着“我早就这么干了”而暗自欣喜。
大便的情况不太一样。大便的过程没什么操控感可言,而且要亲眼见到自己拉屎,要么苦练瑜伽,要么利用光学,或是拍摄下来,缺少同步的视觉刺激让大便不像小便那样有趣,只能通过触觉感受。有些性癖夸张异常之人,喜欢看美少女排便,但恐怕主要看的还是美少女。或许有些人天赋异禀,能在拉屎时触动前列腺来引发快感,但纯粹的肉欲未免落了下乘。不过大便的“创造感”更强一些,和创作也有共通之处:需要长时间的酝酿;一开始很舒畅,后来就不得不搜肠刮肚;总觉得还有些在肚子里面,但排不出来;回头再看时会发现臭不可闻。无怪当网友形容不合心意的创作(比如我们敬爱的尼尔大先辈)时会用“拉了坨大的”这样的表达。思及此处,年轻的父母们在朋友圈发宝宝的屎照也就不足为奇了,襁褓中的婴儿拉出的一泡形状完整、颜色健康的屎,和三四岁小孩画出的漂亮简笔画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可是在荒野中随地大便也并没有自由到哪去,因为你还是要脱了裤子蹲下——人再怎么放荡不羁,总不能不拿裤子当一回事。按下按钮一键投弹,肯定不如亲手控枪瞄准发射来得痛快。我曾听说有一位慷慨豪侠,名唤赵大明,出场就在随意大便,甚至把屎块捉在手中摆弄,足证其潇洒非凡,从不以世人眼光为意。大战之时,更是手执粪便出掌,抹了反派一脸,此事在《少林寺第八铜人》中亦有记载。我等凡夫俗子,身体沉重,不便久蹲,屁股受风更是不好受,更没办法抛弃世俗压力和裤子,不能与大侠相比。
野兽用尿液的气味来标记领地,说明尿尿本身就隐含着一种权力关系。你能尿在某样东西上,就代表着对其的绝对掌控,并凌驾于其上。晦物带来的侮辱意味和这种权力关系如出一辙,或者说“臭味相投”。市井俚语之“马子”“肉壶”,或东洋传入之“肉便器”,都带有强烈的物化和掌控意图——不女权的言论就先说到这里吧。在农业社会中因为要积攒屎尿堆肥,这种权力关系被财产关系取代了。《笑林广记》中有则笑话,说有村民见路人要去邻居家的茅厕小便,就赶快跑过去蹲住坑位,让他不得不到自家的地头去解决。不想蹲着蹲着放了个屁,崩出几块屎来,心想:“这次亏大发了!”。财产关系多少限制了大小便的自由,把人之天性变成了冰冷的利益输送:这块地是我的,地里长出来的玩意也都是我的,我要狠狠地尿它,把它的肥力通通尿出来——什么东西一说到利字,多半就没什么自由可言了。
而到了城里,权力关系消失了,财产关系也消失了,大小便彻底变成了割不掉的脓疮和城市人口被迫保留并为之羞耻的动物性。大家羞于提起它,避免讨论它,执行它的时候要背着人来。如果有得选的话,人人都会放弃大小便,拥抱一个干净、卫生、文明、每天节省半小时的新生活。这是何等的异化!
而荒野不一样,荒野不是农村也不是城市,荒野是大自然,是地球母亲。荒野不在乎你尿了或者没尿,也不在乎你尿在哪里——你不尿有得是畜生尿。大小便的财产属性和羞耻感都被剥离了,剩下的是纯粹的释放。你尿尿是因为你需要尿尿,你尿在这里是因为你想尿在这里。近日我到工地驻场打灰,理所当然地只有旱厕。我想极力避免去旱厕上大号,因此早上稳定地卸完货再出门;至于小便,我会沿着工地的土路走出几百米,然后找个野草茂盛的所在,背风放水。戈壁滩需要这点水分!上次在草原上随意小便,已是七年前的事情。
昨天我第三次去找场站签发工作票的时候,路上遇到了工人们养的两条狗。它们跟我不熟,自然狂吠不止,招来主人的喝骂。我不禁想到,城里的狗可能没什么机会闻到人的粪尿,会不会在遛弯撒尿的时候,真把方圆几公里的电线杆子包络线当成了自己的地盘?狗在城里和野外尿得一样自由,我觉得这就是一种自信。当工地上的狗巡视领地时,恐怕会把我的尿味当成挑衅吧。直到我下次回家蜗居之前,我尿过的地方都可以算是我的领地,起码狗和我都是这么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