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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3 《归州夜话》

大雨倾盆,在云端洒下无数条厚实的幕布,把小镇裹得密密实实。太阳还没落山,却已经被层层黑云遮住,加上雨幕阻隔,令人隔街不能相望,只能趁着闪电划过,快速辨别一眼方位。这雨已下了一整天,镇上原本冷清的客栈里,此刻坐了八九桌客人,几乎把本不宽敞的大堂占满。掌柜的见生意兴隆,破例点上了几根大蜡烛,好让客人不必把脸凑到碗碟跟前。
门轴发出一声轻响,一位身着蓑衣斗笠的男人推门而入,又飞快地转身将门合上,把大雨和雷声关到门外。他的蓑衣几乎被雨水浸透,在地上滴出了一摊水洼。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着,把一身湿漉漉的行头塞到店小二怀里,坐下点了碗板面,便开始大吃大嚼,把面汤也喝了个干净。其他客人或在闷声吃饭,或在喝酒吹牛,谁也没去注意他。
又过了半刻钟,一队马蹄声由远及近,还没等人反应,便冲到了镇里大街上。马上的骑者大声喝骂,在街上来回奔驰,时不时有人下马又上马,抽刀又入鞘,闯进几处民宅,打破了许多瓦罐大缸。一时间,蹄声、喝声、兵器声夹杂着风雨咆哮,在客栈门外乱作一团,时有闪电亮起,在窗上映出舞动长矛的影子。几位客人被这阵仗惊得站起身来,连声叫道:“马贼?马贼?”一桌胆小的旅者丢下酒菜,往楼上厢房奔去。还有些人默默收起行李,作势要跑。这可把掌柜吓得不轻,忙从柜台后面出来,边解释镇上承平日久,从无贼人侵犯,边催着各位客人结账。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开始粗鲁地敲起客栈的大门,力道之大像要把门框拍裂。门外那人边敲边大声吼道:“出来个人说话!我们是官家!出来!”
众人的目光全转向了掌柜,掌柜不情愿地走到门前,便见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伸入门来,把自己揪了出去。没过多一会儿,又被那只手丢了进来,身上已经被大雨浇得湿透,坐在地上发抖。店小二忙上前脱下掌柜的外衣,带他到炉边烤火。掌柜略微暖过身子,开口向众人说道:“是官兵,说他们在搜捕一伙汪洋剧盗,要我们紧闭不出,等他们一户户搜查过来。三儿!去把楼上的客人都请下来,不然等军爷们上楼么?”又向客人们拱拱手,“请诸位海涵,在大堂里稍歇片刻,反正外面下着大雨,也不耽搁各位什么。”
众人听罢,发出一阵喃喃的声音表示理解,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一位书生说道:“掌柜不是说此地从无贼人出没,怎么突然冒出了大盗?”
掌柜道:“军爷说是一伙四处流窜的亡命之徒,心狠手辣,血债累累,来去如风,在江湖上也有名号,叫做什么‘刀局’的,近来被官兵围剿,一路逃到这附近,已是惊弓之鸟,瓮中之鳖,断不敢再犯大案暴露行藏,请各位爷台放心。”
此言一出,客栈里又像炸开了锅般。有两位相貌粗豪,腰挂长刀的江湖客大声叫道:“刀局?刀局来归州了?”一名年轻僧人闻言面色煞白,双目紧闭,不住念诵佛号。方才发问的书生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脸上泌出细密的汗珠。还有些客人拍起了桌子,胡乱嚷着些什么。余下的几桌客人大感好奇,也开始向旁人打听:“刀局是什么人?犯过哪些大案?劫了哪个商号的镖,污了谁家的闺女?”
最后进来的那名男子一直坐着未动,此刻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开口说道:“有几位兄台看来颇知道些消息,不妨把这伙贼人的样貌罪行说给大伙听听,也好有个准备。“此言博得了众人的支持,几个好奇的客人开始起哄道:“此时还藏着掖着,一会儿小心被丘八们当作党羽冒功。”
几人本不想讲,被众人怂恿得久了,开始松口。那名年轻的僧人念一声佛,说道:“实不相瞒,小僧和那‘刀局’中的一人打过照面。这伙人实是一帮凶残无比的悍匪,地狱临凡的魔头。小僧侥幸逃得性命,本来今生再不想和他们打上任何交道,哪知今日有此因果。”说罢,他把桌上的阳春面、卤豆腐大口吞下,开始向众人讲述。掌柜、小二等人也觉好奇,搬来板凳,同众人围坐一圈,默默听讲。

僧人喝一口茶水,送下食物,缓缓开口道:
“小僧法名宝德,是遂平人氏,自幼被师父收养,皈依三宝。前年河南一省突遭大旱蝗灾,寺里养不起许多和尚,便发给我们衣钵度牒,教我们各自逃难。小僧寻思,往北不如往南,便一路化缘南下,中间树皮啃过,草根嚼过,吃了不少苦楚,超度了数十亡魂。一路走到德安府附近,蒙庄严寺主持明音禅师收留,在此处挂单。”
“因我是逃难来的,在庄严寺住得久了些,每日也和寺中师兄一样做早晚功课,也做些打水劈柴的杂活。后来陆续有百十灾民逃难过来,明音禅师德高望重,管着本地义仓的钥匙,便率领僧众每日给灾民施粥。禅师需要人手,我也就留下帮忙,转眼两月有余,和师兄们混得熟了,全不拿我当外来的和尚。”
“那一日小僧白天被叫去搬运米粮,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又轮到我打更,到了约莫丑正时分,实在困倦不过,便在柴房小睡片刻,寻思早课前醒来便是。结果等我醒来,却发现日头高悬,别说早课,怕已经要用午斋了。我本是挂单的和尚,错过一两次早课倒没什么,只怕恶了主持禅师,以后不好相处。于是我赶忙去前殿寻主持,想和他说明忏悔,走了一阵便感觉不对。庄严寺中僧人过百,火工杂役也有七八十人,我这一路上却半个人影也不见,寺里只能听到虫声鸟鸣。小僧当即便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边念着些度鬼的经文,边静悄悄地往大雄宝殿摸去。待到我从侧门溜入宝殿,终于见到一位僧人正坐在佛前的蒲团上,那是明音禅师。”
“小僧见这阵势,心里便有了计较:想必是禅师要密约某位贵客弘法,故而把僧众都屏退出寺,只是漏下了我。若是现在出去和禅师解释,怕打扰禅师修行,又怕冲撞了客人,不如当个机缘,听听禅师说法,禅师必不见怪。于是小僧便找了根柱子,在后面席地而坐,等着看禅师如何招待客人。”
方才叫嚷的一名江湖客打断道:“小师父相貌端正,没看出来还有偷听的本事。”
宝德和尚脸上一红,道:“小僧也是起了贪念,现在回想,那天的确是不该偷听,所谓因果循环,是我该有此劫。那天小僧在柱后等了约两三刻钟,听到有人足音传来,一步步踏入大雄宝殿,那便是‘刀局’的魔头了。”
有听众问道:“那魔头长什么样子?用什么兵刃?是否身长丈二,浑身黑毛,血盆大口,青面獠牙?既称‘刀局‘,是否使一柄斩马大刀,重有百二十斤?”
宝德和尚摇头道:“那也没有。我看他虽然高大健壮,但也并不出奇,约莫四十来岁,方脸浓眉,嘴角有颗长毛的黑痣。身上也没带什么兵刃,走在田地里便是个普通农夫,坐在酒馆里便是个寻常酒鬼。”那人应了一声,显得颇为失望。
宝德和尚接着说道:“明音禅师听到有人进殿,也不做声,只是背对那魔头打坐。魔头等了片刻,按捺不住,先开口问道:‘在下姚某,见过明音禅师,此番上门有求而来,请禅师回话。’禅师才缓缓道:‘施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说到这儿便被魔头打断,他说:‘在下是向禅师讨粮来,身上没一文钱布施,怎敢妄称‘施主’?禅师可太客气了。’我才知道来者不善,想必是哪家马匪山寨,冲着义仓的存粮而来。明音禅师自己没学过武功,可是德缘广布,名声甚佳,在官府的朋友不少,江湖上也认他的名字,数十年来从无盗贼宵小敢来进犯。”
“明音禅师气量宽宏,听了这话也不着恼,说道:‘贫僧接到阁下来信,深感阁下高义,早预备了稻谷、黍米共计二十万斤,全凭阁下调遣。’小僧听了这话,很是吃惊,不知湖广一带何时冒出了这么大一伙贼人,敢上庄严寺来要粮,一开口便是二十万斤?若非贼人如此人多势众,又怎能让明音禅师如临大敌,受迫开仓?”
“那魔头闻言哈哈笑道:‘我早知禅师深明大义,必会应允,在下稍后便带人去取。’说罢便转身要走。禅师却道:‘且慢!’叫住了他,又道:‘可是贫僧还有一事要求阁下帮忙。’魔头便道声:‘义不容辞。’,静静等禅师开口。”
宝德和尚喝了口茶水,清清嗓子,环顾众人,继续讲道:
“禅师说:‘阁下月前在岘山脚下,杀伤了武阳派十一口人命,贫僧想要阁下随我去见官。’”
众人都是一惊,倒不是武阳派这名字有多么如雷贯耳,而是惊讶于湖广地界发生这样大的一起血案,自己竟没听到风声。
“小僧听到这话,吓得遍体生寒,心里既为禅师捏了一把汗,又敬佩禅师竟敢和如此凶徒讨价还价,直言其非。那魔头却浑不当回事,道:‘禅师方外之人,怎么帮官家管起这许多闲事来?’禅师背对着他,闭目摇头,道:‘阁下号称‘鬼头刀’,杀孽太重,由不得贫僧置身事外。’这话让小僧听了,真是对禅师五体投地。”
“那魔头笑道:‘月前在下领着万余逃灾的流民,想要越过大别山,南下讨一口饭吃,却被几个武夫挡在关口,说什么流民聚众,恐生大乱,要向州府衙门请示才肯放行。在下说得口干舌燥,这群鸟人就是不肯开门。我想索性杀两个人来示众,可剩下的人不仅不跑,还对我动了兵刃,让我一时收不住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杀了十一个,今日方才知道这数字无误。’小僧听他把杀人说得和吃饭喝水一般,不禁骇然,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只希望他不会凶性大发,当场杀一两个和尚取乐。”
“明音禅师的胆识便比小僧强得多,仍是摇头道:‘那武阳派虽然小门小户,也是领了皇命、受过封赏的门派,掌门有昭勇都尉的虚阶,是挂了号的正派侠客。他们不过奉命行事,何来这么大的罪过?阁下几乎把半个门派的人都杀了,岂不知他们各有父母妻儿,留下八户老幼,又如何处置?’小僧听了也是大发慈悲心,觉得这魔头纵武行凶,该有天收。”
“魔头闻言也开始摇头,道:‘好教禅师知道,我从郾城南下,一路聚拢流民,日夜兼程,路上仍是饿死数千人丁。到达豫、鄂省界时,点丁点卯,还剩下一万零二百余人。前日再数,只剩得八千余。若让这群奉了皇命的大侠耽误一日,便要再饿死近百。在下算了算账,觉得一命换一命,还是把他们杀了,账面上比较划算。’明音禅师悲叹一声,道:‘人命哪能用算账衡量!’”
“魔头狡辩道:‘在下读过《大宝积经》,看到经上记载燃灯古佛为救五百商贾,杀了一名恶人,岂不是在算人命账?在下此举,与佛何异?’明音禅师道:‘燃灯佛除去恶人,免了恶人的杀孽,自身堕入地狱恶道,受千百劫苦。阁下随我见官,便是现世报了,如此才符合燃灯佛杀一救百之真意。阁下身负惊人艺业,若要开门过关,岂会没有旁的法子?’”
书生插话道:“明音禅师真是当世活佛,慈悲心大得怕人!哈哈。”
宝德和尚道:“正是如此。那魔头却不领情,道:‘禅师说得没错,在下本来也想制住他们的穴道罢了,免生这许多事端。可我登上了关口,那几个武夫便开始破口大骂,说什么自己身负朝廷册封,岂容我胡作非为,漫说没有请示过州府不能放人,便是能放也不会放,到时候自有官兵过来剿贼。在下是越听越气,越听越怕,凭在下这点微末道行,杀几个武夫不在话下,可是如何能与朝廷作对?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几个人了事。’这番话听得明音禅师不住哀叹,开始念起度亡脱苦的经来。魔头听得烦了,又道:‘禅师慈悲为怀,自然不必和我等武人一般计较。在下还有要务在身,便不多打扰,要去叫些人手搬那二十万斤粮食了。’”
“明音禅师闻言,大喝一声:‘且住!’,又厉声道:‘魔头!今日你既进了寺来,如何能放你出去?’魔头哈哈大笑,道:‘禅师说笑了,你不会武功,我要走怎能拦得住?我知道了!你在这殿里布置了一,二……嗯,三位高手,就藏在这横三世佛背后,想拿住在下,是不是?’小僧闻言大惊,因小僧也是从侧后方入殿,却全没发现佛像背后有人,想来禅师请的皆是匪夷所思的武林高手,对禅师的敬佩之意又深了一层。”
“禅师也是一惊,紧接着便正色道:‘阁下眼力不凡,贫僧也不瞒着阁下。这三位是少林俗家出身的高手,梅山拳门立了名贴的侠士,特来护持贫僧,要将阁下捉拿正法。’说话间,三尊佛像背后便各自闪出一个黑衣人,我全没看清他们是从哪钻了出来。左右两人手中各持着半片纯钢打造的大枷,怕不是各有百十斤重。”
“那魔头见势笑道:‘区区不才,竟让禅师费了这么多心思,连大枷都准备好了!在下本领低微,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只能举手投降啦。只不过在下带过来的那八千流民,要请禅师照拂。’便伸出双手,等人给自己上枷。明音禅师道:‘这个自然。’那三位高手还怕有诈,慢慢上前,中间那位牢牢按着刀柄盯住魔头,左右两人把那纯钢大枷套在了他的手上。我见状以为尘埃落定,很是松了一口气,心想经此一事,日后可有和师兄们的谈资了。”
“那副大枷机构复杂,中间有好几道结实的锁头。两人正上着锁,那魔头却又开口说道:‘明音禅师,只是还有件事未曾问过。’禅师道:‘且问不妨。’魔头道:‘倘若我现在放下屠刀,出家为僧,念经诵佛,化消罪业,岂不是一桩美事?’禅师摇头道:‘哪有这么容易?现在是朝廷要拿你,岂能放你轻易出家?’”
“那魔头又是一笑,道:‘既然如此,便有别的说法了。’禅师问道:‘怎么?’那魔头道:‘在下既然不能出家,便放不下身在刀局的差事,只怕是不能和诸位一道见官!’话音刚落,便见他双臂一分,本已上好大半的精钢锁扣呵喇喇一阵脆响,全数被扭为两半。他胳膊往两边一挥,各带着一片大枷,旋转如飞,向左右两人砸了过去。”
“几位黑衣人反应也是极快,左右两人见他动手,当即便各自拍出一掌,印在了那魔头的胸前,打得他喷出一口血来。中间那位刀光出鞘,真好似白虹一般——我没见过那么快的刀!在他左腿上砍出一道深长的伤口,鲜血四溅。可是那魔头动手委实太快,自己中招的同时,大枷已经砸到了左右两人的脖颈上,他们的颈椎发出同一声脆响,脑袋软软地垂在了肩上,就这么倒地不起了。”
“中间那人见同伴倒地,口中发出虎吼般的啸声,将一口快刀舞得团团转转,向那魔头逼来。那魔头把手上大枷当做兵刃使动,以快打快,和对方互拼。那枷太过沉重,又是以二对一,让魔头占了兵刃的便宜,没过三招便把刀崩飞,又是一掌劈在黑衣人额角,把他打得扑倒在地,没了动静。”
“明音禅师此时也已经站起身来,眼见魔头把三名黑衣人全数打倒,仰头大笑三声,把大枷扔到地上,转身便走,禅师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看那魔头要迈出殿门,我看到两根柱子上方,又是两位黑衣人好似虚空化现,如叶之落,无声无息地起掌拍向魔头后心。原来明音禅师布置了五人在此,要打那魔头一个措手不及!”
“眼看二人就要得手,魔头却像脑后长眼,身形一缩一退,晃过二人的攻势,双肘轻飘飘顶在了二人的小腹上。这一下看着没使什么劲,却打得二人跌在地上,大口呕血不停。魔头还不停手,向两人弯下腰去,双手成爪,插进了他们胸前,就这么双臂平举,把两人一手一个提了起来,就像提只小猫小狗般轻松。两人在他手上,连呼痛的力气也无,只是不停呕血。”
宝德和尚说到此处,脸色渐白,连灌了几口茶水,接着说道:
“那魔头提起二人,猛地大喝一声,双臂贯满劲力,往前一送……阿弥陀佛,那二人整个上半身的血肉都被魔头震散,向外飞溅。脑袋、双臂和腰腿还算完整,胸腹只剩下了森森白骨,被那魔头抓着胸骨提起,脊椎、胸肋赤裸裸暴露在外,只几片肉挂在上面。飞出的血肉脏器溅在大雄宝殿左右两扇正门上,高达丈许,只把这佛门清净地化作了一片修罗杀场!”
众人听他讲得血腥,纷纷皱起了眉头,有几人胆小的,吓得不敢再听,生怕宝德和尚再展开描述。宝德和尚定一定神,接着说道:“明音禅师毕竟胆识过人,面不改色……”
那书生又打断道:“小师父别打诳语,究竟怎样?”
宝德和尚面无血色,说道:“是,是,小僧不该说谎。禅师和小僧一般,被这景象吓得当场失了禁,倒在地上抖如筛糠。那魔头干过这事,自己也是浑身浴血。他把两具尸体丢在地上,头也不回,一路长笑,走出了宝殿,笑声越来越远,过了片刻便再也听不见了,只在宝殿里留下了几具尸体,和两个动弹不得的和尚。”

众人听完宝德和尚的故事,尽皆骇然,开始叽叽喳喳,讨论那“鬼头刀”姚某的武功。两位江湖客见识最广,却也半天说不出来历。最后是那吃板面的男子道:“我知道啦,他使的是罗教秘传的‘沉雷手’,这门功夫太难练成,运劲又久,威力也就马马虎虎,没什么了不起。”
江湖客扬起了眉毛:“阁下也是武林中人?能否报上名号,让俺们兄弟拜见?”
男子摆手道:“在下免贵姓万,江湖上没什么名气,辈分倒是蛮高。龙虎山上新继位的张天师是我便宜师叔,赤龙派的焦二先生,和我穿过同一条裤子。”
客栈里一阵哄笑,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众人都不当真,叫嚷着“久仰久仰!敬万先生一杯!”“今天和万爷喝酒,日后道上请万爷多照顾!”闹腾了好一阵子,各灌下了几杯水酒,乐得掌柜满脸堆笑,忙不迭地填满了酒壶。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些故事没讲。
排第二个的是那位书生,他之前点的一壶温酒已经喝完,几碟精致小菜倒还没怎么动。书生倒上新酒,润了润喉,开口说道:“在下不像小师父那般从旁目睹,讲起来绘声绘色,不过这桩事倒也奇诡。依在下看来,‘刀局’这伙人使的不像是武功,倒像是妖术一般,直有偷天换日、颠倒阴阳的能耐。各位兄台听了,或许觉得我这是在吹牛发梦,讲些人云亦云的风尘流言,不过在下向各位保证,今日说的每句话都是自己亲见亲闻,若有半句假话,叫万先生请张天师一剑劈了我便是。”众人嫌他啰嗦,七嘴八舌地表示信任,不住催促他快讲。书生哈哈一笑,这才开口。

“在下姓周名存,家在沙市,世代做些茶叶生意。家业传到父亲这代,愈发兴隆,起了五进的大宅,盘下了良田千顷、店面数十。我在家中行三,家父便想让我考取功名,再花些银两捐纳疏通,以商贾出身而入仕,好教周家能扎根政、商两界,从此既富且贵,三代无虞。于是我从小便由三位老师教导,白天读孔孟,入夜诵诗书,就这么学了二十年圣贤文章。”
“可是不怕诸位笑话,在下这点天资,斗鸡玩狗颇有余裕,算账经营尚且够用,要读书科考,却还差了些意思。读书读到二十二岁,一见满纸的‘万世法程’‘天下纲纪’就开始犯头疼病,又不敢和父亲挑明,只是应付着做个老童生。去年又是院试不过,只得对父亲说自己胸中虽有锦绣文章,但见识尚短,要出门游历数月,见见市井红尘,于是带了些盘缠,一路向东而行。”
“我头次独身出门远行,连个书童也没带,只觉鸟放青天,鱼归大海,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不提,晚上净去勾栏厮混。到了当涂一带,只觉陪都脚下,灯红酒绿,娇鸟啼花,这辈子未曾体会,在那芳云阁里住了半月,每日在脂粉堆里打转,游蜂戏蝶,耳鬓厮磨。也亏得在下盘缠丰厚,不然少不得要把裤子当在此处。”
“当涂的皮肉生意确有几分妙处,一来当地商业繁华,青楼林立,个个冒了尖儿地招徕客人,老鸨热情,龟公敬业,姑娘们更不消说;二来离南京多少有些距离,有些不便明说的勾当,便查得不那么严;有些坏名声,也传不到那边去。于是南京的富贵公子过来找些刺激,也是所在多有。像芳云阁的媚眼儿、薛巧云,都是当地有名的花魁……”
周存谈起自己嫖妓的往事,说得眉飞色舞,恨不得亲自上阵,给听众演示一番当涂美人的摇曳身姿。宝德和尚听得涨红了脸,却张大了耳朵,一个字也不曾错过;那两名江湖豪客越听越是兴奋,忍不住摩拳擦掌,拍手叫好。万爷也是听得闭目微笑,像是躺在了美人的臂弯里。周存讲了约半刻钟,又开始吹嘘自己在青楼大写艳诗,博得一众狐朋狗友、莺莺燕燕喝彩,方知自己文采实不下温韦,只恨院试之院不是妓院云云。终于有听众忍不住催促道:“婊子的事没必要讲得这么清楚,然后呢?那刀局什么时候出来?”
周存道:“是,是,在下有些得意忘形了,这就自罚一杯。”喝罢了酒,接着讲道:
“在下在芳云阁里住了半月,有一晚正在和几个新结交的朋友喝酒行令,有几个龟公过来,好声好气地劝我们挪到偏厢,说一会儿有些人物要来光顾,他们务得让出最大的包厢好好招待,这桌酒菜算是送的。”
“家父平素常说:‘民不与官斗’,在下是常记于心的。当下便和朋友们收拾了酒席,搬到另一处包厢,只是心里忍不住好奇,是什么大人物要来?过不一会儿,便听得楼下一阵喧闹,有小厮大嚷:‘杨大爷来啦!’‘杨大爷赏面光顾,快楼上请!’我听着好奇,便往楼下张望。只见一位华服贵人,被六七个随从簇拥着往楼上来,那人生得高大非凡,铁塔也似,一身黑肉几乎包裹不住,面孔坚毅,就如刀砍斧凿般,看相貌端的是条好汉子。”
有人问道:“那便是刀局来人?怎么还是位青楼的贵客?”
周存道:“那倒不是。在下便向当地的朋友打听那人来历,才知道那人名唤杨彦威,是青城支系九峰山的高徒,一身横练硬功,钢筋铁骨,巨掌有分金碎石之能。这位杨爷武功又高,人缘又好,在鸡鸣寺立过名帖,领武略将军的虚阶,兼任应天府卫所总教头,是一位有名的豪侠。”
两位江湖客应道:“原来是这位杨爷,俺在山东也听过他的好名字,只是未曾见过。”
周存接着讲道:“那位杨爷选了几个姑娘,搂着其中一位进了包厢,随从们也各自挑了一位。这事本就到此为止,和我再没什么干系。可是我看陪酒的巧云姑娘有些魂不守舍,便问她有何心事。巧云推辞了半天才道:‘教周公子见笑了,我看杨爷挑着的是喜鹊儿,怕她福缘浅薄,消受不起。’”
“我听了这话又是大感好奇,缠着问她这是什么说道。巧云执拗不过,只得一一和我说了。原来那杨爷生性粗豪,不知惜香怜玉,癖好又异于常人,爱听床伴哀声讨饶,胜过寻常的淫声浪语,还时常嫌姑娘叫得情意不真,上些手段。又兼之身强体壮,内息悠长,能使黄河逆流之法,给他侍寝的姑娘往往哀叫一宿,数月下不了床,有些挺不过来的,隔年便病死了。只是他出手阔绰,赏银能叫老鸨视而不见,反奉为贵宾。当涂的风尘女子,无不知道‘宁淋毋杨’这句话,那是说与其陪杨爷一晚,还不如得一场花柳痛快。喜鹊儿年方十七,娇小玲珑,身子还没长开,只怕又是一条人命。”
周存自顾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听众一阵沉默,江湖客讪讪道:“没想到杨爷……专好这口,这倒是头回听说。”
周存又道:“还不止于此。巧云还说:‘杨爷有时觉得我们妓女见多识广,床上告饶多少是在演戏,便谋划着逼良为娼,再到妓院里头个指名要点,也是有的。’——当然这话是当晚散席之后,在我房里说的,她见我是个外地人,才敢多说这几句。”
有人问道:“那你今日大嘴巴讲给这许多人听,岂不是害了巧云姑娘?”
周存笑道:“这倒不必担心,且听在下讲完。那晚我带着巧云过夜,果然听到楼上房里有女人哀叫,绕梁不绝。我听得烦闷,巧云也不自在,当晚却是背向而眠,辜负了佳人。翌日清早,我又被楼上的叫声吵醒,巧云道:‘没想到喜鹊儿还挺能扛的,多得是姑娘这会儿已经出不了声了。’”
“可是等我们用过早膳,出门又逛了一圈,回到芳云阁,仍是听得喜鹊儿哀叫不止,听着精神丝毫不减,杨爷的门外,已经围了几十号人。大家都觉得不大对劲,又不敢敲门打扰杨爷。最后是跟了他最久的一位老奴做主,在门上轻拍了几下,叫了三声杨爷。”
“可是门里丝毫没有回应,只有喜鹊儿的哀叫。大家都被这诡异情形吓得很不自在,最后那老奴咬咬牙,料想杨爷不会见怪,抬脚将门踹开,冲了进去。门外众人只听得老奴大叫一声“杨爷啊!”,再也按捺不住,一同挤了进去,在下也一起进了门,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房内没有半个女人的影子,只有杨爷像滩烂泥般躺在床上,浑身赤裸,一动不动,发出女人般的哀叫。他的随从想拦住众人不让上前,可是哪里拦得住?在场众人全都看到,杨爷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喉头被割开了一个小小开口,早就止住了血,但杨爷一要呼吸发声,气流便从那开口流出,声音酷似女人。”
“这时有人叫道:‘抬头看那,梁上有字!’我们便往梁上看去,只见梁上用血写着:‘杨某为恶多年,刀局杀之,绣鸾刀上’,旁边印着一枚娇小的血掌印。”
“他的随从随后便拔出腰刀短棍,把我们全赶出了房间,这事没有报官。听他们请来的大夫说,杨爷周身从四肢大胯到脚趾手指,再到脊椎颈骨,连带下颌在内,所有关节都被人用重手法捏过一遍,外表皮肤毫发无损,可是里头的骨骼筋腱全碎成了渣子,自然是一动也不能动;当日芳云阁清点账目,才发现喜鹊儿被人点了穴道,塞在账房桌子下面,本人说是昨日还未出台,在房中更衣时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知,今早醒来仍是口不能言,动弹不得;看门的随从和龟公赌咒发誓,说昨晚亲眼见着杨爷搂着喜鹊儿走进了房间;那房间只一扇门从里面叉着,没有窗子,四壁也丝毫无损。我离开当涂时,听说杨爷被家人抬回南京,当然无药可医,只能躺在床上靠人喂饭。脖子上的创口倒是长好了,不再像女人般叫唤,可是又发现他声带也给人毁了,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嘶声。过了数月,褥疮发作,五内衰竭,就这么一命呜呼。应天府卫所和鸡鸣寺都觉得这事太过丢人,也没细查,只叫芳云阁不得声张。几个随从各自领了一大笔封口费,遣送原籍。”
“我还听说啊——芳云阁后来收拾房间,想把梁上的血字掌印洗掉,却怎么也洗不下去。拿刀一刮,发现血迹入木三分,刮之不净。本想用漆盖过了事,又怕好事之徒刮开漆面取乐,只得花费大笔银子,请了几位老师傅来办了一手‘偷梁换柱’,把那大梁撤换烧毁。诸位若有机会到了当涂,可以去亲眼一见,有根大梁是新换的,与别的地方格格不入,如此便知在下所言非虚。”

周存讲完,叫小二把酒温过,开始自斟自饮。众人唏嘘了一阵,都说杨彦威作恶多端,合有此报,又说那‘绣鸾刀’的手段既高妙又阴狠,最后也不知道此人长什么样子。周存道:“此人定然精通易容之术,不过是个女人应该没错的,那梁上的掌印不像男人的手。”
突然有人问道:“周公子,你和婊子们交道打得多了,是否需要备些花柳药?小人云游四方,行医十年有余,有秘传的方子在身,不熏不顶,不用红升猛药,无有断后之虞,什么杨梅大疮、五淋白浊,外敷内用,七日保好。”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几位不拘小节的客人更是笑得跌下了椅子。周存涨红了脸,高声强调自己身体健康,无病无灾,眼睛却不住往那人身上打量。又闹了一阵,两位江湖客灌下几碗烧酒,把自己盘中的卤肉、下水一扫而空,借着酒劲自告奋勇,要来讲讲自己是怎么和刀局中人扯上关系的。他们嘀咕一阵,推出一人主讲,一人补充。此时夜晚已然降临,大雨未曾稍歇,天色更黑更暗。先前点的几根蜡烛已经快要烧完,众人围得更紧了些,听二人讲今晚的第三个故事。

“各位兄台请了,俺叫做董季昌,他叫做董叔明,俺两个是叔伯兄弟,老家在山东泰安。家里没什么产业,托庇在泰山派门下,没拜师学艺,更没立过名帖,也算不上有什么武功,只是占一个心思周全,经验老到,平时帮着跑腿办事,比杂役略高半分。不过这十来年走南闯北,倒是见识过不少英雄豪杰、世外高人。”
“今年正月还没过,泰山正院的大师范孙老师把俺俩叫去,说有件事要俺们跑一趟。孙老师说,自己在大名府的儿女亲家,金环刀的庞掌门要过六十大寿。路途不远,自己本该亲自前往,奈何门中俗务缠身,腾不出空,于是派二儿子孙英昊——俺们叫他小孙老师——带着寿礼前往,要俺们跟着去一趟。”
“这倒是个好差事。小孙老师最是疼自己这个妹妹,又是一年没见,一路上兴致很高,指点了俺们兄弟几招拳法,真让人大开眼界。要知道小孙老师武功其实高得很,未必比孙老师逊色太多,俺们平时可没这个机缘。俺们三人赶路不提,二月初二到了大名府,拜见了庞掌门。”
董叔明插嘴道:“庞掌门的寿宴办在二月初五,俺们早到几天,也帮着张罗一番。”
董季昌接着说道:“庞掌门以一百招金环刀法名扬天下,乃是北方武林名宿,寿宴自然也是排场不小。那天大名府城里车水马龙,怕有一半是来登门送礼的。庞掌门在院中置办起八十八桌流水席,当真是热闹非凡,宾主尽欢,各路豪杰送来的绸缎、金银、美玉、药材,库房堆之不尽,连客房也快要放满了。”
“那天办过寿宴,天色已晚,客人也差不多都告退了,只有几位相熟的好友亲朋留下,晚上在内堂置办家宴。庞掌门的家人不提,小孙老师自然列席,还有庞掌门的两位师弟、两位亲传弟子、无影刀的梅副掌门、大名府同知王老爷……俺的哥,还有谁来的?”
董叔明道:“还有地堂门的袁先生,顺天府通判赵老爷。”
董季昌道:“对对,除了两位文官老爷不会武功,席上其他人全是使刀的高手。俺们下人随从凑了一桌,在阶下次席喝酒吃肉,也自快活。吃喝了大半时辰,门房突然传信过来,说有人递了拜帖,要上门贺寿。”
“俺们一干人都是奇怪,一般的江湖朋友,白天到场,吃过寿宴也就罢了;若是路途遥远,不便亲往,礼物送到也就尽了礼数。怎会有人这么晚大驾光临,还要亲自贺寿?庞掌门也道:‘看白天寿宴的宾客名册,庞某的好友尽数在上面了,这位却是何人?’他一个弟子说道:‘既不是朋友,那便是敌人了,说不好是来砸场子的。’说着拿过拜帖看了看,向众人一晃,上面无名无姓,只写着三个大字——‘泼风刀’!”
“庞掌门几人把那请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端倪。上面没有夹页,没附着毒药,更没用什么遇火即现的特殊墨水——用的纸也不防火,一下子就烧没了。最后是梅副掌道:‘是友是敌,不妨请进来一观,便知端的。咱们这么些好手同列一席,便是那罗教教主亲至,又能如何?’这话正中几位豪侠心坎,便叫门房引那人入堂一叙。”
“过得片刻,门房边领了一人进来。那人年约四十,身材矮胖,面色红润,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看着像个富商,全配不上他这名号。他到了堂内,恭恭敬敬地向各位大人行礼,说道:‘叨扰各位了,在下是刀局的‘泼风刀’,今日来向庞掌门贺寿,祝庞掌门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在场众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号,一下子愣住了。庞掌门见他虽然空手而来,但是恭敬礼貌,也客客气气地回道:‘久仰久仰,阁下远道而来,还请在此稍歇,略用薄酒。’泼风刀却道:‘久仰倒不必,在下贱名已有污庞掌门清听,岂敢与诸位同席?此番前来,是有事想求庞掌门帮忙来了。’”
“众人没想到这人开口就是求人,赵老爷却一拍桌子,道:‘刀局!刀局不就是那个去年在应天府……干了那件事的么?尔等贼人怎敢登堂入室。岂不是自投罗网?’”
董叔明道:“俺们当时也不知道赵老爷说的是什么,只道是他们劫了官家的财物。现在想想,可能便是说周兄弟讲的那件事。”
董季昌说道:“确实如此,泼风刀听了这话仍是满面堆笑,说道:‘一码归一码,那件事却和在下没有关系。’庞掌门哼了一声,道:‘阁下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庞某接着便是了。’”
“泼风刀又行一礼,道:‘早闻庞掌门重义轻财,果真名副其实。说来惭愧,我们刀局的大头领早年练功受过些内伤,一直调理不好。在下听说庞掌门收的寿礼中,有些关外的成形人参,锡金的合瓣雪莲,那都是有价无市的药材,想找庞掌门讨要几两,给我们头领制药。’”
宝德和尚插嘴道:“这伙贼人也是蛇鼠一窝,个个都想着做这没本的生意。”
董季昌摇头道:“堂内这几位高手可不像大德高僧般好说话。我看他们目光牢牢钉在这胖子身上,杀气翻腾,有如实质,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俺们在下面坐着,也感觉像有刀子抵在后背,连大气也不敢出。那泼风刀却像没事一样,接着说道:‘当然,在下也不是来空口白牙讨饭的,断不能让庞掌门吃亏。其实在下颇有资财,只是常听人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心想便是按市价十倍折算补偿,于庞掌门也不过多了百千两花不完的白银,又有何助益?因此在下琢磨了一番,还是要准备些庞掌门紧缺的物事,方才像话。’”
“庞掌门的次子冷笑道:‘家父是金环刀掌门,封宣武将军,家资巨万,地位尊崇,还没听说家里有什么紧缺的物事。’泼风刀躬身道:‘教庞爷见笑了,依在下浅见,庞掌门固然不缺身外之物,只是金环刀法先天不足,练的武功差了些意思。在下斗胆,可以指点贵派几招,以供参考。’”
“此话一出,可是炸开了锅。几位大人自恃身份,只是冷笑,我们这些下人可就拍案而起,痛骂了起来。一时之间,堂内污言秽语横飞,那泼风刀连同爹娘至亲,一同名声大噪,流芳百世。”
“泼风刀的养气工夫倒是练得极好,面上仍是笑呵呵的听着。众人大概骂了不到半刻钟,见对面全不还口,也想不出什么新鲜修辞,渐渐停了下来。庞掌门这才冷冷地说道:‘庞某不才,经营半生,搞得本门人丁凋零,武功低微,倒是让阁下费心了。今日是我生辰,见了血未免不祥。天顺!取刀来,给客人演一路刀法瞧瞧,好教人家指点。’”
“庞天顺庞大爷是庞掌门的大儿子,今年三十八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刀法尽得庞掌门真传,是金环刀门内的第一号人物。他取刀在手,走到那人身前丈许,冷哼一声,也不行礼,便起了个架势,舞起刀来。”
“因着孙老师的关系,这金环刀法俺兄弟二人都不是第一次见了,可惜俺们武功低微,看不出什么门道。庞大爷有意展示武功,刀上运满了劲力,使动如飞,堂内刀风如割,刮面生痛,两位文官老爷早抵受不住,躲在了庞掌门身后。庞大爷这刀越使越快,直如一个光球流转,刀尖擦过地面,便留下一道锐利的伤痕。那泼风刀距离庞大爷不过几步,仍是笑容不减,眯着眼拢袖观看。”
“忽然之前,庞掌门的两个弟子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庞大爷连挥四刀,分别从那泼风刀的耳侧、头顶、胸前划过,出手如电,四刀如同一刀。泼风刀却是不闪不避,任由四刀从身边划过,如同清风拂面,浑不当回事。庞大爷跟着一声大吼,手上的钢刀快得像一团影子,倏而一分为八,在泼风刀的上下左右,再加四个斜角方向上各劈出一刀,跟着又是圈转回来,把他全身都罩在刀光里——这是金环刀压箱底的绝技‘转轮八斩’!”
“眼看这最后一刀就要斩实,庞大爷瞬间凝住身形,把刀架在了那胖子的脖颈上,过了两息才缓缓收刀。只听得噗噗几声响,泼风刀的衣服在肩头、胳膊、腰胁、大腿上,破开了十几二十条口子,可是一滴血也没流。俺们这桌上猛地爆发出一阵彩声,都为庞大爷的刀法叫好,各种肉麻吹捧之词不绝于耳,正席的几位大人也拍了拍手,可是俺心想,这泼风刀一动不动,连面色都没变半分,定力也着实惊人。”
“庞大爷把刀柄转过来,反手递给泼风刀,冷冷说道:‘请阁下务必多多指点,在下洗耳恭听。’泼风刀伸手接过,笑道:‘好说,好说,且让在下思索片刻。’庞大爷应道:‘古人云‘闻道不嫌晚,悟了莫悠悠’,阁下请慢慢思索,千万别太急着开口,若是没看清刀招的话,在下再慢慢的演一遍就是了。’泼风刀说道:‘那倒不必,只是在下要思索一番,以贵派弟子的天资,能学到什么程度。’”
“庞大爷听他说得狂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和他纠缠。那泼风刀伸出两根手指,在刀背上不断敲击,脸上表情时喜时忧,飞快地变了十几次。过了片刻,他一拍钢刀,笑道:‘想好了!在下这就献丑。’堂上众人均是冷冷盯着他,盘算着看他如何收场。”
“泼风刀举起钢刀——那刀是根据庞大爷的身形打的,叫他这矮胖子拿在手上,显得极为滑稽。他摆了个架势,缓缓使了三招,和庞大爷使的起手式一模一样。俺寻思:‘想来这人眼力和记心甚好,把庞大爷的招式全都记在心里,做些不咸不淡的改动,装模作样一番便是了。’,跟着便听他说道:‘这三招起手式至纯至简,返璞归真,莫能改动,接下来便有不同了,请各位看好。’”
“跟着他便又使了三招,俺见识不够,只感觉他这三招和庞大爷使得似是而非,又说不上哪里不同。庞掌门的一个弟子倒是叫道:‘你这使的是什么……’却见师父脸色凝重,当即住口。泼风刀问道:‘如何?’庞掌门应道:‘这点改动,本是金环刀法的分支变招,只是犬子没学到家。’泼风刀笑道:‘好!’,又使了三招。”
万爷此刻插嘴问道:“庞大爷到底是尽得他爹真传,还是没学到家?”
周存说道:“这两样也不矛盾,或许庞掌门也没学到家。”
董季昌没理他们两个,接着说道:“三招使过,梅副掌皱起了眉头,袁先生瞪大了眼睛。泼风刀又是停下了手,等庞掌门评价。庞掌门缓缓开口道:‘有些道理,但也就那么回事。’泼风刀道:‘且看!’,又使三招。”
“等泼风刀一停手,梅副掌便凑到庞掌门耳边,两人说了几句悄悄话,又把袁先生拉过来,三个人比比划划,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还起了些争执。最后庞掌门面对泼风刀说道:‘然后呢?’泼风刀行了一礼,道:‘这九招算是在下的样品,庞掌门若是满意,接下来就要开始做生意了。’”
“庞掌门脸色便不太好看,叫了个下人过来,从库房中取过一只锦盒放到桌上,打开给泼风刀看了一眼。里面是支成形的人参,足有两指粗细,根须完整,卖相极佳。泼风刀说道:‘庞掌门做事,在下真没得说了!’,又使了三招。”
“庞掌门看到这三招,猛地一拍桌子,说道:‘原来如此!’冲下人一挥手,又叫拿来了一只盒子,里面是一包晒干了的雪莲,也放到桌上。泼风刀点点头,又使了三招。”
“这三招看得几人张大了嘴,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庞掌门才开口道:‘阁下……阁下能否再使一次,使得慢些?’泼风刀不答,只是含笑看着他。庞掌门转头对下人说道:‘别太小气,都拿过来罢!’下人喏了一声,便去库房清点,过了好一阵,推着辆小车回来了,上面二三十只礼盒,堆得像座小山,又一一给泼风刀打开看过,里面净是些俺只在评书里听过的奇珍异宝,有人形的何首乌,白玉般的茯苓,碗口粗的虎骨,通体雪白的冰蟾……之前拿的人参,雪莲之流,更是一盒接着一盒。”
“泼风刀见状哈哈大笑,说道:‘庞掌门好痛快!在下便花点力气,好教庞掌门看清!’说话间双目一翻,神光炯炯,虽然还是个矮小的胖子,却教人眯起了眼,不敢直视。俺光只是看着,心里都吓得要命,生怕他暴起伤人,把这一屋子人全都杀光。等到他开始进招,俺……俺们便都看到了。”
周存奇道:“看到了什么?难不成之前你们都看不到他使刀么?”
董叔明道:“俺们看到了,他是在和人对练。”
董季昌点头道:“正是,那泼风刀再开始演招的时候,俺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虽是在自己使招,却也是在和人对练。他这一步往前踏出,是在抢占中宫,那一刀从旁侧劈,又是在逼退敌人。和他对练的那人虽然无形无质,俺们却能感觉到他在同样缓缓使动一套高明的刀法,只是刀刀落空,又被泼风刀逼得左支右绌。在场众人,上到武功高强的庞掌门,下到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位文官老爷,全都睁圆了眼,张大了嘴,看着泼风刀一人演招。”
“泼风刀就这么把一路金环刀法使将下来,庞掌门等人的脸上忽喜忽忧,心神全被他刀招所摄。就这么演了一刻钟,眼看要把一百招金环刀法使完时,他突然停手收刀,笑吟吟地看着庞掌门。庞掌门一个晃神,如梦初醒,急忙问道:‘然后呢?‘转轮八斩’呢?’”
“泼风刀说道:‘庞掌门点点,在下收了名贵药材二十九盒整,一盒折三招刀法,加上三招起手式,九招样品,总共是九十九招。’下人们急忙清点,发现丝毫不差。庞掌门让下人再去拿些,下人却说连府里本身的存药也都拿来了,剩下的都是些寻常货色。庞掌门急道:‘庞某以金银抵数,只要再看最后一招,绝不亏待了阁下。’泼风刀却道:‘在下早便说过,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庞掌门便以市价十倍折算,于我也不过多了些花不完的银子,又有何用?’说罢,掏出一大张包裹皮来,把药材打作一包,背着扬长而去。赵老爷想要阻拦,可是见在场的武人全都直勾勾盯着泼风刀刚才演武的地方出神,也就作罢。小孙老师和俺们兄弟回去的时候,一路没太说话,只是沉思,一回到泰安便拉着父亲密谈闭关,这半年多来都很少见到他父子俩。”

董氏兄弟讲完故事,口干舌燥,各自灌下了几杯茶水。周存道:“原来这伙人却也懂得规矩,不是四处行凶的土匪强盗。”宝德和尚摇头道:“小僧以为,只是庞掌门人脉太广,他们忌惮正道群雄围攻,才不敢用强。”
万爷说道:“有这等武功,偷也把药材偷到手了,没想到这人还费了这么一番周折。”
董叔明道:“这人武功这样高,却对刀局的大头领忠心耿耿,不知那大头领又是何等样人?”
宝德和尚道:“这帮贼子自恃武功,想来人员不会太多,或许一共就这么三个人,那‘鬼头刀’便是首领,故而残忍嗜杀,肆意妄为。”
这时,之前要卖花柳药的那位游医突然搭腔道:“谁是首领说不好,可是刀局肯定不止这三个人,至少还有一位,小人亲眼见过呐。”
众人本以为故事到此为止,却又见有人倒出存货,热情更加高涨,催着游医要听。游医见圆好了粘子,当即抖擞精神,剥了几粒花生米下酒,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跟着使出看家的拴马桩本领,卖弄钢口,舌灿莲花,讲得听众目眩神驰,却又半信半疑,若非有前几人的故事打底,又看他拍着胸脯保证得诚恳,早便当他是骗术门的老合、磨杵儿的大拿,作鸟兽散了。

“小人出身巴中,是个流浪孤儿,打小没名没姓,吃百家饭长大,跟着师父学些开方熬药的手艺,摆摊挣杵的本领,乡亲都唤我叫二麻子。虽说是挣杵的勾当,可小人也确实学了些医术,不像有些同行平地抠饼,拿粉团子做大力丸,叫贴靴的假扮病人,或是乱用顶药猛药,虽治得一时,却毁坏根基。什么头疼脑热、刀伤毒疮、内痔花柳,小人都多少医得;干血痨症、肾寒体虚、梦遗滑精,小人也知如何调理;平日拔牙、挤脓、剐鸡眼之类的活计,更是手到擒来,不在话下;帮没出阁的姑娘打个胎,小人知道闭嘴,给好勇斗狠的大爷接断骨,小人下手也轻柔。依我看来,小人比起那坐堂的大夫,只差一套挂洒,一处铺面,救的性命有多无少,收的银两却只有个零头,实可说是挣着塞牙缝的杵儿,干着扮菩萨的活儿,积的阴德若写在纸上,可比那永乐大典不遑多让。”
“俗话讲‘医者难自医’,半分不假。小人十八岁那年,师父发了一场寒症,调理了数月仍不见好,过不多久便土了点儿了。小人东拼西凑,打了一幅薄棺材,算是发送了师父,不出师也得出师了。可是小人平日行善积德,反倒遭了同行嫉恨,打下的地给人占了,不教我做这门生意。我心想:‘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奸佞小人使手段害我,那是老天要我是时候走出巴蜀,云游四方,行医广泽海内,悬壶周济天下,好教我大麻子、二麻子这一支医术青史留名’——大麻子正是先师的诨名,小人是时常记在心里的。”
“岁月流转,白驹过隙,小人就这么走到一处地方撂地行医,短则半月,长则半年便改换门庭,不叫当地大夫失业,找我的麻烦,如此已是十载有余,治好的病人不计其数。两月以前,小人在长沙收了活计,寻思着久未回乡,便一路北上,想到岳州乘船入蜀。一路上跋山涉水不提,本快走到了岳阳城,但天色已晚,又无处投宿,于是找了间无人的关帝庙歇脚。”
“小人把随身带着的干粮、烈酒给关老爷供奉了些,又拜了拜,就这么和衣而卧,枕着行李睡在了供桌脚下。睡到夜半,突然被一阵人声惊醒,小人以为有不上道的蟊贼来偷盗财物,一下子便翻身坐起,想要大声喝骂,却见得月光照下,庙里进来一个男人,面带病容,肩上扛着个人,手里提着个包裹,背后跟着个妙龄少妇。这怎么也不像是小偷小摸的贼,反倒像是奸夫淫妇共谋亲夫。转念一想,真是奸夫淫妇,又怎敢跑到关帝庙来藏尸?是了,他扛着的那人才是奸夫,那男人要在关老爷面前挖他心肝出来,端的心狠手辣!小人心念电转,当即说道:‘这位爷台,您忙您的,小人这就告退,什么也没有见过。’那男人却应道:‘不妨事,一会儿我要在此升堂,阁下爱留下看个热闹便留下,也好做个见证。’”
“小人闻言十分好奇,心想这位爷杀起奸夫来,还挺喜欢讲些门道仪轨,看来杀得颇为手熟。于是收拾起行李,退到一旁,看那男人如何行事。只见他把肩上扛着的人往地上一丢,掏出桃子、馒头、烧鸡,供在供桌上,又掏出线香,在一头搓了几下便点燃了,拜了一拜,插在香炉里。我看得稀奇,以为是彩门的同行,只是这活儿未曾见过。身后的少妇低眉垂目,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那男人弯下腰去,在地上躺着的男人身上戳了几下,后者立刻就开始活动手脚——原来他是给点了穴道。我这下可明白了,原来这是说书先生讲的江湖游侠,私设公堂。可先生也讲过,自打几十年前闯贼大乱之后,便再也没有游侠这回事了,今遭死灰复燃,竟让小人赶上,这个热闹不得不凑。”
“那躺着的男人一能活动,倒身便拜,鸡啄米价磕头,可是嘴里还说不出话。扛他来的男人说道:‘俞四爷,您应当知道刑狱升堂的规矩,不是谁磕头磕得响就能打赢官司。’那人才停下,头抵着地面,浑身发抖。”
“男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来,展开念道:‘状告岳阳府推官俞某事……草民耒阳李某,家业经营酒馆,育有一女。仁永二十六年,俞某赴衡阳乡试,盘缠用尽……私通成奸,为李某所察……约定终身,李某资以白银二十二两……乡试中举,初授平江知县,又二年,擢岳阳府推官……李某闻之,携女相见,俞某矢口否认,依仗刁豪,势无敢敌,祸乱枉法……纠集狼党,捆绑归家,非刑拷打,监禁绝食,生死莫保……凿断胫骨,残疾终生……所告如虚,甘罪不辞。冒死恳天,剿除强恶,除冤洗弊,剪害安民。’”
“他念完诉状,转向一旁站着的女子,问道:‘口说无凭,可有实据?’女子颤声道:‘有。’从怀中掏出一条白绢,上面有些墨迹。男子接过白绢,轻轻抖开,念道:‘狂生俞某,得遇佳人莹妹,风流嘉庆,美满恩情……今为搏功名,敢别颜范,情不可违,恩必难忘,若日后负心薄幸——’”
二麻子说到此处,拉长声调,略作沉吟,眼见一屋子人齐齐盯着自己,心满意足,接着说道:
“‘——教我剐出二十二两胸口肉以谢。上面还有俞四爷的手印那。’跟着他蹲下来,抓过俞四爷的右手打量了一番,然后解了他的哑穴,问道:‘四爷有什么想说的?’”
“俞四爷面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末了挤出一句:‘这件案子,知府老爷已经亲自判过,在下也补了他父女俩五十两白银,加倍折过有余。’”
“男子道:‘原来知府老爷判过!既然是知府老爷,想必说的话极有道理,不偏不倚。知府老爷是怎么说的?’”
“那女子抽泣道:‘日前民女带着父亲,拿着这纸诉状去州府衙门鸣冤。知府老爷极为重视,亲自升堂审理。他把这白绢颠来倒去,看了三五十遍,手印也验了又验,最后说道:‘这绢书上写着教俞推书剐下二十二两胸口肉偿还,可没说要他流血,更没说能害了他的性命。本官与你一把剔骨尖刀,你可自行剐来,若是流了一滴鲜血,或是把他不慎杀死,本官便治你杀人大罪。’’”
“‘家父叫他聚众打断双腿,过了今天再没地方报仇。民女本来把心一横,抓过尖刀,便要与他换命,哪知家父扑跌着把我拽倒,大叫‘不告了!草民不告了!’知府老爷抚掌笑道:‘如此甚好。俞推书,本官做主,你便加倍付给他们四十四两银子,也算还了恩情。’那俞贼忙不迭地便答应着。若非遇上大侠,怎能……’”
“男子抬手道:‘岂敢!在下没个出身,也没立过名帖,怎敢妄称侠字?只不过是个爱管闲事的武夫罢了。’跟着便一把拽起俞四爷,冷冷说道:‘知府老爷判得也算公正,我便试上一试,若是不慎杀死了四爷,给四爷赔命便是。’”
“俞四爷被他提在手里,哪里挣扎得动?只有嘴里不停叫骂道:‘乱臣贼子,乡野莽夫!你是哪派的弃徒,敢谋害朝廷命官?今日我死了便罢,捡得性命必不与你干休!’男子嫌他聒噪,又在他身上拍了几下,叫他像是中风了般,一动也不能动,跟着说道:‘乱臣贼子算不上,乡野莽夫倒是真的。好教你知道,大明朝廷、五派七门不管的事,自有我们‘刀局’来管,四爷日后大可上京告状,向皇帝老儿参我们一本。’”
“那男子说着说着,面上浮出一股青气,呼吸中竟透出氤氲白雾。他两下撕开俞四爷胸口的衣服,轻轻抚掌上去,小人便见得俞四爷胸口逐渐没了血色,透出死人般的灰白。俞四爷被制住穴道,连表情也做不出来,只有一对眼珠滴溜溜打转,已是被吓得疯了。”
“那男子又掏出一把牙柄小刀,在俞四爷胸前比比划划。研究了一阵,手里飞快地转了几下刀子,便开始下刀。小刀割开俞四爷的皮肉,竟真没流出半滴血来,就和屠夫切割放好血的猪肉一样。这割肉取疮的本事,小人本也会些,只是断不能像他下手这样轻盈迅捷,像侍弄娇花般轻柔。他手上不停地用小刀挑出一丝丝肉来,托在另一只手上,嘴里念念有词:‘二两三分……二两四分……’,俞四爷眼见他在自己胸口卖弄刀法,想闭眼又闭不上,整张脸都灰得吓人。”
“这么过了约一刻钟,那男子笑道:‘好了!’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杆秤,把挑出来的肉放上去,挪了几下秤砣,摆到俞四爷的眼前道:‘四爷看好,这是二十二两胸口肉,没一滴血在上面。’又把我叫过去见证,小人有心凑这个热闹,上前一看,果然是二十二两,不差半分。再看那俞四爷,胸前被挖掉海碗大一块肉,可是几根大血管却丝毫未损,胸肋露在外面,能看到里头一颗心还在跳动。”
“男子道:‘这下两清了!’拍开俞四爷的穴道。俞四爷跪倒在地,嘴里嗬嗬作响,发出的全然不似人声。小人看罢热闹,也怕自己被捉去顶罪,道了声‘得罪’便收拾行李走了,连夜赶路进了岳阳城。后来小人在岳阳城行医时,也听人说有位俞推书突然失踪,渺无音讯。若非今夜说到此处,这事便打算烂在肚子里,此番讲给各位下酒,还望日后道上相见,照顾则个。”

众人听罢二麻子讲的故事,纷纷拍手称奇。董叔明道:“那人使的是极高明的阴寒内力,能暂缓血流,镇压生机,这位俞四爷想必活不久了。”宝德和尚只是闭目摇头。
周存道:“这人行事奇诡,又不失公正,有任侠之风,倒像是刀局的头领。”二麻子应道:“小人也是这般想的,只是没听到他名号,未免遗憾。”
万爷方才一直没有做声,此时突然说道:“那不算什么,诸君若是想听他的名字,在下告知诸君便是了。这位爷内功深厚,兼具两家之长,有冰焰互冲、坎离相济的本事,在刀局里的名号唤作‘阴阳刀’。”
众人闻言大惊。宝德和尚颤声道:“施……施主……”
万爷跟着说道:“今日听诸君讲述奇闻,在下兴致也是甚高。只是时机不大凑巧,不然这般故事,在下可以不停口地讲到天明。不过有一件事,要教各位知道:‘阴阳刀’这位大爷,武功固然奇高,心机城府也深,可还不是刀局的大头领。刀局共有五人,四人已教诸君听过名字,那位大头领叫做……”
框地一声,客栈的门被两名军士推开,走入一名赳赳武夫,披挂齐全,盔甲鲜亮,提着一柄八角铜锤。他顺着在场众人的目光看去,第一眼便瞅见了万爷,圆睁怒眼,叫道:“好贼子!”声音炸雷也似,震得众人嗡嗡耳鸣。
万爷大笑道:“好将军!亏你能跟到此处!”身形如电,眨眼间在众人间游走几个来回,已把蓑衣披在了身上,斗笠拿在了手里。那将军见状,舞起铜锤便打,手下兵丁一窝蜂般涌入客栈,长枪如林,对准了万爷。客栈众人哪见过这般阵势,霎时乱成了一锅粥。宝德和尚蹲在桌下,浑身发抖,大喊饶命;周存摊在板凳上,面色发白,动弹不得;董氏兄弟跑到了楼上,隔岸观火;二麻子缩到了柜台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掌柜小二奔向后厨不提,余下几位客人各有各的跑法。
万爷见出口全被占满,猱身而上,钻进了将军的怀里,一沾即走,拔出了将军腰间的长刀。将军大惊,连挥几下铜锤,却没碰到万爷的衣角。万爷跳开三步,拿长刀斜斜指着将军说道:“好将军,我知你是条汉子,也不想害了你手下性命,让条路出来,大家当没见过。”那将军只是冷笑不答。
万爷叹了口气,道:“还是要动手!”说话间,头顶升腾起丝丝烟气。他举起左手,轻轻在刀锋上抹过,反手一刀,轻飘飘地向将军劈了过去。将军抬起铜锤便挡,只待把他这有气无力的一刀磕飞,却听得当啷一声响,手中一轻,铜锤只剩下了半截。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万爷手中的刀悄无声息地穿过铜锤,像切豆腐般削下了半截锤头,切面光滑如镜,锤头掉在地上方才发声。
将军一愣,已被万爷绕过身侧。他手下兵丁见状,乱糟糟地提枪要挡。万爷一声长啸,一阵风般晃过人群,一时之间丁零当啷之声大作,众人手里的长枪全变成了齐眉棍。
董氏兄弟两个在楼上看着,视野最好,此刻齐声大叫:“是‘飞剑斩黄龙’!那是正一道的‘飞剑斩黄龙’!”
万爷站在客栈门口,见各位兵丁拿着棍子,怯怯懦懦不敢上前,已失了战意,也把手上的长刀丢下。那长刀还没落地,刀身便碎成了铁屑。他向客栈众人一拱手,笑道:“见笑了!在下匪号‘万古刀’,山高水长,来日江湖再见!”说罢便冲入了门外的雨幕。那将军一声虎吼,追出门外,只见万爷已攀上了对街的屋檐。一道闪电亮起,叫将军清清楚楚地看到,万爷周身丈许,雨滴逆行而上,汇聚成膜。
万爷和将军对视一眼,转眼便被黑暗隐没。再看他时,身形早已没入了北方的茂密森林,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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