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限定在大陆范围内，《宇宙探索编辑部》也是一部气质独特的电影。比起《路边野餐》之类的作者电影，它显然是”没那么文艺了”，有着很清晰的表达；但和”商业化”似乎也挨不上什么边。它里面充斥着民科、骗子、封建迷信，神神叨叨的伪纪录片风格明确地拒绝了一部分——大部分观众，但他的主题却又普世价值到让很多豆瓣精神病破防：宇宙很大，人类很小，但是Life goes on。

北京中年的巴别塔之犬

故事的一开始，唐志军是一位典型的隔离者：他的社会关系简单，无欲无求，表情麻木，对着镜头念着一些民科会念的经。他拒绝面对女儿的离世，无视了精神医生对自己的询问（由此推断可能连讣告都没发），在成都的大巴上斩钉截铁地说出了”不理解，不原谅”。

关于老唐与世界的隔离，第一章有一句点破的台词：”不是电视机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这是老唐用来逃避和纾解的借口。女儿的抑郁症有一半是遗传因素，自己在她自杀前夜没能回答她的问题，扎根在内心深处的负罪感折磨着老唐，让他从精神病院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寻求出口。他发现电视坏了，给那日苏打电话时语气急促，想到哪说到哪；说完了之后，立刻跑到天台上仰望宇宙。负罪感越深，老唐就越疯。外星人、佛祖、耶稣基督，乃至李洪志，都能成为此时老唐的魔怔寄托。

但老唐又何尝不知道呢？他虽然说着是宇宙的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把电视送去修理了。如果外星人的存在、生命的意义和电视的坏掉一样易证易得，那该有多好？

随着老唐踏上旅途，他开始和世界有所联系。他见到了守着宇宙功德箱的山东农民、带着小红帽的陨石猎人、成为女儿映射的晓晓，以及孙一通。他见到了石狮落满麻雀，以为这就是自己追寻的答案，直到孙一通一句点破自己的问题：如果没有意义呢？如果外星人是来问人类自己的意义是什么呢？

直到老唐目睹孙一通被麻雀裹着飞走，他终于能做出情感激烈的表情，对着洞口又哭又笑。他终于能参加外甥的婚礼，面对女儿的死亡，还没开始念诗就泣不成声。

当然有一些批评认为，这种主题消解了老唐的”魔怔”，最后俗套地回归主流话语，兜售庸俗的人生哲学。然而电影已经对老唐足够温柔：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执念终究是幻梦一场，没有沉沦不起，成为守着外星人大腿骨的下一个无缘人。

较真就没意思了

阻止我多刷（或是更多刷）的主要原因，是《编辑部》真的很晃——虽然没有毕赣娄烨那么晃，但也足够晃了。贯穿始终的手持镜头营造出一种记录感，前半大量的跳切凸显出主角的疯癫。在电影中，摄像机似乎是真实存在的角色。老唐会冲着摄像机解释自己的民科理论，在那个著名的桥段，孙一通会为摄像机捂住眼睛。

然而电影并没有给这种破墙表现提供任何合理的解释。这些片段仅作为影片的一个要素，无序地穿插着，时不时提醒观众自己就是主角团中的一员，但又谁也不是。这种处理看起来非常潦草随意，但这正是本片的气质所在：任意挥洒，神魂不散。

很多观众试图在看完《编辑部》后，像总结过去十来年间流行的”烧脑”文艺片一样，给出一个通顺合理又面面俱到的解释：秦彩蓉就是前妻、孙一通是去自杀的、驴是老唐吃了毒蘑菇后的幻境、一切都是梦、老唐是个精神病人。甚至有人提出了”孙一通是外星人，所以他才能每天靠想象播报国际新闻，还在日全食的时候瞬移提醒大家”这种严丝合缝的理论，老唐降临到我身边了。

然而《编辑部》不是这样的电影。它的魅力正在于它所谓”气功朋克”的部分。在这个世界中，一切虚妄的、反逻辑的、民科的内容都可以是真的。山东农民真的被外星小伙子托付了大腿骨，小红帽真的是扶危济困的陨石猎人，孙一通就是去了外星。对这样的电影强行用逻辑去分析未免有些不礼貌了。

不可见的根系

《编辑部》归根到底还是一部喜剧，但它的喜剧桥段拍得惊人地含蓄。在影片中，我们随处可见隐藏起来的文本。墙上一闪而过的”拾金不昧”、编辑部民科大姐念叨着的稿子、精神病院西游记演员背景中念叨着的对白——似乎和车费报销有关。这些桥段如果让开心麻花之流来拍，恐怕会不可控制地往里面加戏塞段子，”挖掘背景人物”。然而这些都没有，只有大姐一句简短的”OK”，像楼下搬凳子看戏的大妈一样冷峻而耐人寻味。

这部影片是扎根于八九十年代的亚文化中的。气功热、诗歌、广播电台、边陲小镇的石狮菩萨，以一种迷幻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当我接受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荼毒时，时常会想——为什么人家有这么丰富的素材？光是《怪奇物语》里那套80年代摇滚、DND、小镇怪谈和冷战的氛围，其丰富程度就令人汗颜，只能翻出我爱我家来当精神烈酒。

现在好了，《编辑部》这套中式梦核，即使不说是出类拔萃，至少也可以说是毫不逊色。

今天我带着我的老母亲去看这部电影，我们比开场时间要早到了30分钟。在附近游荡的时候，我们钻进了地质礼堂后面的一家小教堂里。教堂正在唱诗，点着七枝烛台——但真没看出来他们是犹太教。今天天气很好，回家的路上，看到有孩子躺在公园里萤石样品的上面睡觉，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