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云眯起眼睛,让阳光洒在额头上,产生了温暖的眩晕感。一时间,眼前口吐飞沫的高大和尚说的话变成了阵阵无意义的嗡嗡声,这是他小时候应付教书先生的独门秘技,想来和打坐入定颇有相通之处。
为什么这守关看门的清闲差事变成了这样?少林寺的和尚,几时变得这般胡搅蛮缠?这个月的供奉,不知能多算几何?交接的师兄,怕是还有个把时辰才来……
一滴汗珠从张希云的眉边滑过,他念头杂乱,又开始回忆上个月师父传的三式剑招,却怎么也想不到其中关窍。正当他摸到些门路时,和尚的声音骤然变大,把他拉回了现实。
“……多我一个就给你华山派添了大乱子?佛爷上山看看风景,你们华山消受不起吗?”
眼前的和尚高大健硕,面色通红,约莫六十岁上下。胡须发茬黑白相间,乱作一蓬;僧衣不知多久没洗,既烂且破,背后行囊干瘪,一望便知是个行脚僧。张希云叹了口气。
“这半月是我派‘大校剑’的时候,除了运输粮草的担夫、参加比试的武人,其他人等一概不放上山,请大师择日再来。”这句话已不知说过多少遍。
“你妈的大校剑!你们华山派想起一出是一出,还要佛爷配合你们的日子?”和尚骂道,“看你年龄也合适,怎么没去校一校剑?轮不到你上场,发配到山脚下当看门狗了?”
张希云被气得翻起白眼。“我已经入门拜师,收为华山派真传弟子,哪犯得上参加‘大校剑’?和尚远来是客,但我师门交代过,遇到恶客不请自来,华山弟子拔剑可也!”
和尚瞪起眼睛,狠狠盯住张希云,似乎在思考放什么狠话。正当此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华山派师兄请了,小弟郑光秀,来参加贵派‘大校剑’,参比文书在此。”
二人齐齐转头,眼前是一位矮壮的青年男子,年不过弱冠,身着粗布麻衣,整齐利落。腰悬一把长剑,剑柄上细细地缠着麻绳。青年背后跟着一位农妇,身材矮小,面色蜡黄。
张希云撇下和尚,从郑光秀手中接过文书。粗粗翻了几下,核验无误,又向农妇看去。
“这位大娘是?”
郑光秀忙道:“是我娘。”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脸红。“我爹早逝,我不放心娘在家,想一起上华山找个差事也好……行吗?”
张希云道:“你若过了比试,拿的供奉怎么养娘都成!若是不过,我华山派自有洗衣烧火的杂役差事,又不像少林寺,有那女流不准上山的烂怂规矩……”一旁的和尚听到此处,气得鼻孔都张开了。
郑光秀千恩万谢,收回文书便要上山。和尚在一旁叫道:“郑少侠,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带贫僧上山玩两圈好么?”郑光秀闻言看向张希云,张希云双眼望天,意思是“你看着办”。
和尚又道:“贫僧乃是少林正宗,路上指点你两手剑法,保你能过了比试。”农妇闻言道:“阿秀,大师好心,你便带他一程。”张希云冷笑一声,道:“路上走的和尚,不是鸡鸣寺的,便是少林寺的,正不正宗难说得很呐。”听得和尚又张大了鼻孔。
郑光秀向张希云赔个笑脸,道:“我看这位大师性子直爽,不像坏人,小弟便带他上山一览华山风光,不失为一件美事,师兄说呢?”张希云哼了一声,道:“我不管!”便背过身去,坐到树下乘凉。
和尚大喜,当即迈开步子,走在了郑光秀母子头里。郑光秀又向张希云一揖,带着母亲紧随而上。
九月的华山,天朗气清,却不十分炎热,正是登山的好时节。三人从北峰而上,走了一个时辰,郑光秀与和尚攀谈起来。原来他母子二人是汉阴人氏,郑光秀父亲早逝,由母亲拉扯长大,家有五六亩薄田,也勉强能过活。郑光秀今年十七,自幼好武,得镇上一位武师教导,已练了十年剑。
“老师经常夸我有天分、能吃苦,是块学武的材料。”郑光秀不无得意,“老师叫我今年来’大校剑’,说没准自己门下就能出一个华山剑客,过几年领了侠籍也不是不可能。”
和尚从鼻子里出了口气,道:“华山派五六十外堂弟子,二三百秉剑学徒,个个有天分,人人能吃苦,也没见出几个像样的剑客。‘以气御剑’之技,就没几个人会使。”
郑光秀初入江湖,这四个字只是听老师略略提过,忙向和尚请教。和尚从怀里摸出个葫芦,润了润嗓子,说道:“他华山派号称‘剑宗无上’,剑法最繁。但归根结底,练的是‘胆气’。剑者凶器也,持之在手便要分生死,心底难免生出怯意,出手先软了半分。华山剑讲究因胆生气,以气御剑。练到尽处,无惧无怖,剑心澄明,直指首脑,最是厉害不过。”
郑光秀又问道:“这样说来,华山剑可能称‘天下第一’?”
他这问题问得狂妄。五派七门为了避免私斗摩擦,从不在明面上比较哪位大侠的武功能盖压群豪,但天下武人,万万千千,不知凡几,面子上和和气气,称自己便是“道行浅薄”,赞别人便是“神功盖世”,但谁没有在心底问过,有谁堪称“天下第一”?谁不曾想过,自己能仗三尺青锋,与群豪争雄论剑,排出江湖座次?在别人家的山头上,若是这问题答得粗鄙放肆,免不了要生出事端,吃上许多排头。和尚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搓了几下脖子,把几团黑泥污垢掸飞。
“那倒未必。且不说武当那没几个人练得成的‘太极’,正一的‘飞剑斩黄龙’、罗教的‘莲花三开’,都能和西岳剑宗一较高下……少林的‘三味耶会大日剑’,点苍的追刃法,也未必就输到哪去;断了根的昆仑派、红毛的普氏大剑、倭人的‘阴派’,也都有可取之处。剑法之博,如天下之大,哪有谁能当真自称‘天下第一’?”
郑光秀问得狂妄,和尚答得圆滑。这些江湖掌故听得郑光秀目眩神驰,不住地细问。和尚答了几句便不耐烦,摆手说道:“这些玩意儿没什么秘密,你要是能拜入华山派,自然慢慢的都会听说,不然的话,听了也没什么鸟用。”
走在后面的农妇道:“阿秀真的很有天分,我看他的剑就比别的学生快,这次拿文书时也击败了县里几个好手。”
郑光秀闻言叫道:“妈!”又说:“我在老师门下已经找不到对手啦,所以老师才叫我出来试试。”
农妇道:“岂止是门下?你当妈不知道,从前年起,老师也比不过你啦。”
郑光秀有些尴尬,道:“老师年纪大了,气血衰弱,不是我剑术上胜过了老师。”
农妇道:“胡说!吴师傅还不到六十岁,每天要吃一整个猪肘呢,谁见他气血衰弱了?”
和尚道:“这话说得有理,贫僧若是有人孝敬,每天也能吃一整个猪肘,身体健壮得很。”
郑光秀道:“若我拜入华山派,摆素宴招待大师罢了。”又道:“大师方才说要指点我两招剑法,何不现在就来?上到道场便要比试了。”
和尚挠挠头,道:“贫僧出了少林,倒也未必要持那斋戒。我指点你两招厉害剑法,你也请我吃肘子就是。”说罢行至一座破庙门前,折了根手臂长短的树枝,道:“先把你学的剑演给我看看。”
郑光秀大喜,向和尚揖了一揖,拔剑出鞘。他这剑是精钢打的,虽不名贵,却磨得仔细。郑光秀在庙门前摆个架势,吸一口气,便舞起剑来。农妇说得没错,他的剑确实很快,翻腾切削,横砍竖劈,招数之间全无窒碍,直把长剑舞成一团青光,剑光到处,树枝落叶纷纷断折。郑光秀舞着舞着,长剑破风声愈加尖锐。一路剑法使到尽处,郑光秀猛地顿住动作,伏低身体。又一眨眼,郑光秀整个人如弩箭般弹起,手中长剑直戳向一颗碗口粗的松树。嘶啦一声,长剑如中败革,剑尖穿出树干一尺。
农妇叫了声好,道:“阿秀,我看你的剑又快啦。”说罢上前给郑光秀擦汗。郑光秀也不躲闪,把剑从树上缓缓拔出,看向和尚,道:“大师,我这剑法还中看么?”
和尚皱起了眉头,狠狠地搓起了后脑勺,也不说话。又在地上跺了几脚,踱了几个圈子,才开口道:“要不……要不你下山去吧。”
郑光秀的脸霎时由红转白,忙问道:“大师这是何意?”
和尚苦着脸道:“人常说‘庸才练剑害己,庸手教剑害人’,你这剑练得……不大对,上华山怕是讨不了好。”
郑光秀还没来得及开口,农妇便道:“大师是说,我儿拜错了老师?”
和尚道:“也不光是老师的问题,他自己……练十年练成这样,也……天分不在剑上,努力倒是很努力的。”
农妇怒道:“我儿在家乡也算好手,这参比文书,难不成是别人让给我儿的?大和尚是少林正宗,怎不先露两手给我母子看看?”
郑光秀沉默不语。和尚半晌没说话,然后说道:“郑少侠练剑刻苦,看得出来,只是有些动作练错到了骨子里。他练了十年错剑,要先花十年矫正,再花十年精进,才有希望拜入华山外堂;再跟着教习练上十年,如此到他五十岁前,或许能得华山真传。“
郑光秀讶然道:“二十年?”和尚点头道:“快的话二十年,只是不能再跟着你那老师学了。”
农妇道:“那跟谁学?跟你学?”和尚道:“怕也不能跟贫僧学,贫僧还要去四川、云南转转,不方便落脚传功。”
农妇道:“我听说少林寺的高僧不打诳语,大和尚却怕不是来消遣我母子!”
和尚刚要开口,却听得破庙顶上一阵风声响起,一团黑影从天而降,迅捷无比。待到黑影站定,三人才看清是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道士,眼窝深陷,鼻梁高耸,留着半截山羊胡子,一身玄色道袍,便如只大乌鸦般戳在地上。三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道士大声叫道:“铜和尚!”
和尚叫道:“天球!”
道士怒道:“天权!”
和尚道:“差不卵多,别这么计较。你怎么在山上晃悠?”
天权道:“这些天山上人少,我出来逮些野鸡野兔打牙祭,听到有人使剑。你又是怎么上山的?不知道我华山派封了大路,不让闲人上山?”
和尚得意道:“我是陪这位郑少侠上山来的——你打着兔子了没?”
天权打量了一番郑光秀,又走到那棵被一剑洞穿的松树前,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出招犹豫,用劲不纯,剑胆未生,很难过关!这不是你教出来吧?你没叫他下山练好了再来?”
和尚道:“你不出来现眼,我早就说过了!”又转向郑光秀母子,道:“天权也这么说,不是我一家之言!虽然他武功差劲,赌品低劣,但在天机面前还算说得上话,不如让他看我面子,收你从秉剑学徒做起……”
天权大摇其头,道:“你有个屁的面子!华山也不收这么老的学徒。”
农妇半天没插上话,此刻说道:“用不上看谁的面子!待我儿比完,就知道成与不成了!”说罢便去拉郑光秀的衣袖,转身要走。
和尚道:“女施主也不必动怒,贫僧今晚就在此处过夜。若是郑少侠不幸落选,贫僧稍微指点一番罢了。”
天权道:“秃驴还想在华山过夜?带盘缠了么?”
和尚道:“这破庙是你们华山正气堂?佛爷在这睡一晚是给你面子,还不叫天机过来见礼,天枢过来奉茶?”
天权骂道:“见你娘!”又道:“带骰子了么?”
和尚道:“我带脑袋了么?刚才问你不答,兔子打到了没?快快烤来,晚了便腥了。”
二人说话间,并肩走进了破庙。那边郑光秀母子已向山上走得远了。
郑光秀双脚还在登山,双眼却没在看路,几次一脚踏空,差点摔在山坡上。农妇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几次想开口说话,又都忍住,只是暗暗叹气。反复几次,终于下定了决心,轻轻说道:“阿秀,我们要不先下山去罢?”
郑光秀面白如纸,却不答话。农妇犹豫了一下,又道:“就算那和尚是假的少林僧,可那位天权道长的身法却是甚快,想来便是华山派长老之一。他二人又是熟识,都这般说,想必……”
郑光秀还是不答,脚下却更快了。农妇落在他身后丈许,已有些气喘。农妇见郑光秀一语不发,急道:“阿秀,你才十七!下山再访名师指点,为时不晚,若是上山比试,让刀剑伤了肢体,又待如何?妈又怎么能心安?”
郑光秀听了这话猛地站住。他转过身来,脸上却有了些血色。
“才十七?妈,不是才十七!是已经十七了!你没听那大和尚说,我要把剑法练回正轨,就得再花上二十年?我这年纪,当学徒已是晚了,若是到四十岁上才拜入大派,一辈子不得武功真传,做个员外的护院、乡下的武师,我还练什么剑?”
农妇一时无言。过了片刻,她说道:“或许大师也有看走眼之处,又不是真的佛陀转世,哪能尽知你未来武功进境?也许你下山遇到高人授业,两三年后便有小成呢?”
郑光秀道:“哪来那么多高人?高人就在山上。和尚说的话,要信便都信,要不信便都不信,没有只信一半的道理,我就当他是个招摇撞骗的假少林僧。妈没听到他还要吃猪肘、烤兔子?少林哪来的这般和尚?”
农妇无言以对,只得跟着儿子继续登山,郑光秀说完这番话,精神恢复了些,脚下也放缓了。行不多时,望得山腰平缓处一处院落,形制古朴,占地宽广,高悬一匾,上书“真元”。
华山派真元道场,平时为考较学徒功力的所在。每四年,华山派在此举办“大校剑”,邀天下武人到此比剑。若在华山派弟子手下走过数合,便能拜入华山,收为外堂弟子。
郑光秀略一定神,挺胸跨入院内,农妇随后跟上。一名知客道士上前验过文书,便引二人上前。郑光秀这才四处打量。院东首搭着一处凉棚,放有六七张藤椅,躺着四五条大汉,个个身上带伤,旁边有二三位童儿照顾。农妇仔细将几个伤号看了又看,只听得偶尔有人呼痛,没发现有谁身上残疾,才略为安心。
郑光秀的目光却被正堂吸引住了。正堂房门大敞四开,中间太师椅上端坐着三名道士,皆着黑衣。左首道士面皮白净,年岁甚轻,不过二十上下;右首是个中年道士,紫面髯须,胸腹粗壮,容貌雄伟;坐于中间的是一位老道,须发皆白,看不清面目。
郑光秀不知当不当开口,犹豫了片刻。紫面道士轻咳了一声,道:“来客可是参加我派‘大校剑’而来?还请通报姓名师承,再作比试。”
郑光秀忙道:“正是,晚辈郑光秀,师承……师承汉阴吴景,这是家母。”
紫面道士略一点头,道:“郑先生有请了,这位是我华山派长老沈业奇沈师叔——”他向老道士略一侧身,“为比试裁判。这位是我派‘真传弟子’黄希真,为本场考官。我是主事齐生泰。”他顿一顿,又道:“郑先生是要比木剑呢,还是要比铁剑?”
郑光秀似乎头一次被称为“先生”,有些惶恐,问道:“请问木剑如何?铁剑又如何?”
齐生泰道:“木剑比试,需在剑上蘸取石灰,百招以内,有一剑命中考官身体,即算通过。铁剑比试,接得考官十招便可。”
郑光秀见那黄希真身上一身黑袍,半道白痕也无,想也不想便道:“晚辈愿以铁剑比试。”
此话一出,却见堂上三人都是一惊,睁大了眼。身后农妇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想去拉郑光秀的衣服,却又猛地缩回手。
齐生泰道:“选铁剑的人很少!刀剑无眼,生死自负,你是怎么想的?”
郑光秀道:“练剑之人,以一剑搏生死,岂能因怕伤怕死退却?晚辈听说华山派‘以气御剑’之术天下独步,以木剑较量,如何能因胆生气,又如何御气于剑?”
正座上的老道沈业奇一直没有说话,此刻脸上却露出笑意,道:“好,好!后生晚辈能说出这番话,想必是师出名门,却是老道孤陋寡闻了。”
齐生泰也是面露赞许之色,起身引黄希真下场。二人在场中一东一西站定,齐生泰道:“下场便是开始,由郑先生先进招。”便退回堂内。农妇想说话又不敢开口,此刻也退到一旁,双手紧攥在胸前。
郑光秀见黄希真拔剑在手便再无表情,只把手中剑向下斜指,脚下站个丁字,等自己进招。心道:“有十招要接,先试上一剑。”抬手一剑“月离怀”挑向黄希真左胁,这是吴景所传的起手招式之一,最讲究有余不尽、变化丰富。
黄希真见这一剑过来,却一步不动,待到郑光秀长剑离自己不到一尺,才递出手中剑,将对手长剑压下,反挑郑光秀右臂,郑光秀见势撤剑回防。
我看得见!还有九招——
郑光秀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却见黄希真手中青光闪动,长剑如鱼龙翻舞,卷向自己肩头,剑速暴增何止一倍?他大惊之下连退三步,架势完全崩溃,总算将将躲开了这一剑。黄希真也不追击,缓缓摆回原先的架势,紧紧盯住郑光秀,面上没有半分波动。
二人虽只换了一招,郑光秀却似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额头汗珠密布,刚被黄希真剑势掠过的右肩虽没受伤,却隐隐发寒,根根汗毛耸立。
这就是华山剑……好快!但是……
他来不及细想。黄希真盯准了他晃神的刹那,第二招已经递出。这一剑横斩郑光秀腰间,来势不快。郑光秀刚吃了个亏,知道对手有招数使到一半突然提速的手段,这一剑便不敢贸然接下,将长剑斜挂在身侧,护住了从胸腹到大腿的剑路。
随后便是剧震。
郑光秀从没想过,从剑上传来的劲力能这般厚重。这不像是剑,倒像是包铜的长棍抡圆挥击,手上兵刃几乎拿捏不住,直向自己压来。情急之下,他右腕一转,左掌按在了剑脊上,如此将剑当做铁棍棒槌去使,才用双手架住了这势道沉雄的一剑,却又退了两步,手臂已是软了。
好重!这也是华山剑?
黄希真第三招剑路又变,本是一招正手斜劈,使到中途,手腕翻动,剑路化为上挑,绕过了郑光秀的守势。待到郑光秀做出反应,黄希真这剑又猛地缩回三寸,随即直刺。郑光秀被他这连环三剑的剑光所迷,全凭本能格挡,到第三剑时根本辨不清来剑方向,只得以攻对攻,向黄希真身上挥去。
农妇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惊呼。黄希真要躲避反击,这剑未能刺到尽处便向后闪开。在场众人看到一蓬血花在郑光秀前胸绽开,洒在道场的砂土地上。郑光秀又是退开三步才站定,胸前留下一处伤口,虽然不深,却也染红了前襟。
正堂上的二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黄希真使的这三招乃是华山派考较弟子剑术的定式,第一招“风涡剑”考验反应,第二招“大还剑”考验功力,第三招“玉女剑”考验机变。三剑过去,便知弟子剑术火候。而这位“郑先生”虽然算是接下了三招,但却接得险象环生,连退了八步,稍有差池便会重伤当场。这种表现,似乎……
黄希真当下凝剑不发,等郑光秀回气。过往选择真剑比试的武人,过不了三剑关的往往到此便下山去也。老道沈业奇清了清嗓子,道:“郑先生受了些伤,我看就不必继续了罢?道场里备有金疮药、净纱布,不如在此包扎,免得伤口感染……”
农妇此刻也像松了口气般,轻轻道:“阿秀……”
到此为止了吗?
郑光秀的胸口流血已缓,他慢慢动了几下肩膀,感到些微的肌肉撕裂疼痛。此刻已近申时,日头将云台峰的阴影投在道场上,压得郑光秀有些喘不上气。华山太高了,高得他意识不到自己在华山面前和一棵草、一粒米无异。只有登到半途——不用半途,只是在山脚下启程,才能意识到它巨大的存在,仿佛充斥宇宙苍冥,随时能把自己一口吞噬,包进厚实的山腹,成为它脚下的地基。
剑法之博,如天下之大,谁敢称“天下第一”?
是了,华山虽高,上头还压着龙虎山和武当;也许还压着千年不倒的少室、昙花一现的巍巍昆仑。也许在极远之地,还立着超出凡人想象的大雪山,能教华山看起来也像是一株野草……
真想去看看啊,带着我的剑。
他再度举剑,斜指面前的对手。
“晚辈请接第四招。”
农妇凝在了当场。黄希真脸上似乎有了些笑意。
华山第四剑,随即出手。
这一剑没了定式,剑路如雾如电,明幻不定,直指郑光秀胸腹。郑光秀挺剑交击,脚下不停,绕向黄希真左侧。黄希真却像生了根一般牢牢站定,华山派嫡传气劲发于脚下,经膝、胯、腰、肩、肘五大关节层层传导,劈出一剑。
华山第五剑。这是“大还剑”中的“长虹经天”,是今日真元道场中发出的最绚烂的剑光。
在这剑光前,郑光秀的五感飞速运转,脑宫被当下的生死危机催发到了极限。他看着这剑光向自己压来,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肌肤被利刃划开,皮肉向两侧绽放,好似天空云影,划分昏晓……
我看得见!
剑光扫过。郑光秀强行扭转身体,避开了这一剑……的大部分。
黄希真的剑尖划过郑光秀左腰,入肉半分,却没带起一滴血。剑速之快,连鲜血也来不及涌出。郑光秀受此一剑,却再没后退。
这剑不深,只是皮外伤……我看得见!我还能再接……
生死重压之下,郑光秀仿佛打开了关窍一般。他隐约感受到,先前那和尚说的“不大对”、天权道士说的“剑胆未生”是什么意思。
黄希真这剑去势已尽,长剑还未收回。郑光秀抓住这闪现的空当,挺剑刺出。
——就是现在!
五招以来,郑光秀首次出手强攻!
此招正是郑光秀先前演给和尚看的最后一剑“星坠地”,是他所学的最快一剑。自七岁学武以来,每日必以此招刺剑二百次,寒暑不辍!劲力贯发之下,郑光秀手中长剑犹如流星追月,电光一闪,带起尖锐的风声,刺向黄希真心胸,眼看避无可避——
在场的人中,有两位比黄希真还要先做出反应。
第一位是端坐正堂的老道沈业奇。他甫一看到这剑刺出便轻轻叹息,声调悲苦,几不可闻。
第二位则是在旁观战的农妇。她的目光一直牢牢钉在郑光秀身上,眼见这一往无前的剑招出手,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
“我儿!”
这叫声响起的瞬间,黄希真还未收回的剑便化作青光虹影,向上画出整个半圆。剑势之快之猛,将郑光秀的剑招完全淹没,更将他手上的剑震脱,高飞上天。郑光秀收势不及,眼见对手的利刃从自己右肋切入,视胸骨、肌肉、筋腱如无物,一路从脖颈左侧穿出,带起一股猛烈的血泉。
农妇向前扑去,口中呼喊已不成调。黄希真这剑使完,后退三步,将剑上血迹擦干,向郑光秀深揖到底。
农妇紧抱着郑光秀上半身,似乎想把自己按扁在儿子的伤口上。鲜血不断涌出,将母子染作两个血人。郑光秀口中发出咿呀之声,越渐微弱。
“我……妈……我……”
他气息渐微,头颅轻轻歪倒,死了。
入夜,月凉如水,照在山间的一座破庙上。风过林间,沙沙作响,飞鸟亦蜷羽而眠。
破庙的前面跪着一个人影。那是个中年农妇,身材短小,怀中抱着一柄和自己身高不符的长剑,身上透出隐隐的血腥气。农妇只是跪在庙外,没有半点声息,已不知有多久。
一片云飘来,将月光遮住了大半。庙中响起和尚的声音:
“女施主久跪此处,所为何来?”
农妇不答。过了片刻,和尚的声音再次响起。
“女施主是想‘讨个说法’?须知刀剑无眼,时有伤亡,这是江湖规矩,到哪都是这个说法……”
“不是。”
农妇终于答话,声音嘶哑,似从喉中挤出的一般。
“那女施主是想剃度出家?我可为女施主修书一封,写给方丈师兄,自能安排一处尼庵……”
农妇道:“不是。”
破庙沉默了片刻。
“莫非女施主想报这个血仇不成?别说这是公平比试,更别说华山派家大业大,贫僧是不干这种勾当的,哪怕在俗家的时候也是不干。”
“不是!”
农妇答道,声音多了一分颤抖。
不要公道,不要解脱,也不要复仇。风拂过林间,发出咽咽的低语,破庙疑惑了。
“那女施主于我竟有何求?”
清风吹过,云影消散。农妇的颤声响起。
“我想学剑!”
“嗯?”
破庙发出了意外的声音。
“女施主何出此言?”
农妇俯身向地,提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儿死于武人比试……这是他选的路,我没有怨言。只是从他学剑开始到今天,我都不懂他的世界,总觉得只要看着他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等到他成了闻名一方的剑客,会自豪地向我炫耀武功……”
说到此处,农妇再维持不了声音平稳。
“我想学剑……我想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死的!我想用他的眼光看一看这世界,待到九泉相见,也能有个话题!”
破庙再次沉默了,比之前久得多。似乎被农妇这番话震慑,和尚的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正经得仿佛大德高僧。
“剑乃百兵之首,最是花样百出,气象万千。我这里有看家护院的守剑、卖艺杂耍的花剑;有不战屈敌的拙剑、雷轰电闪的快剑;有切金断玉的气剑、势大力沉的钝剑……不知女施主想学什么剑来?”
农妇思考了片刻,再度俯身。
“我儿生前……”
声音突然断绝,旋又接上。
“我儿生前曾说过,凡是练剑之人,无不想做‘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哈!”
破庙之中,和尚纵声狂笑,笑声越拔越高,其中似有金铁交击之声,铮然作响;又似殷殷雷鸣,发于云端,峰谷相应,一山皆闻。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笑声去到尽处,猛地止歇,惊起宿鸟无数,呀呀鸣叫不止。待到和尚再次开口,声音虽不甚大,却字字如洪钟、如山崩、如狮子吼,印入农妇耳间。
“你年逾四旬,不曾习武,筋骨封闭,经络未通,六识鲁钝,气血阻塞,先天灵光不存。要做那‘天下第一’,非有易筋锻骨、伐毛洗髓的大神通莫办……妙技不传六耳,佛法只渡有缘,我传你少林无上镇宗秘要——”
“——《易筋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