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读者在看《春物》时，不由自主地在感叹：

这简直就是我！比企谷——大老师简直就是我！哎呀这么敏感这么善良这么孤独真是太像我了……我怎么没碰上能理解我的高冷美少女……

《春物》能火很大程度仰赖着这样的读者群。与此同时，还有相当一部分读者看上两卷就会大呼这都是什么不知所谓的矫情玩意儿，不要再给我看这种侮辱我智慧的东西，从此挥手作别，笑看春物厨天天顾影自怜，吃屎而不自知。

同样的分裂也发生在（深度）小说读者和动画党之间。前者容易被11-13卷反复拉扯挣扎的压抑气氛主导，而后者常挂在嘴边的则是“你的青春恋爱物语有个鸡毛问题”。

自诩和比企谷相似的读者与嘲笑主角团矫情的读者、感到压抑的读者和享受恋爱喜剧的观众，看到的《春物》不是同一部作品。他们都没有错。

我上周与友人吃饭时曾说到：日本人写东西实在太会小题大做了！像《酒之仄径》这样的日常漫画，没有任何主线剧情，随便拎出一篇都是宗达跑到各种地方、以各种由头、带着各种穷讲究喝大酒。看完了他那些细碎的穷讲究，简直能让我在没人注意的地方装出一些巨大的逼来——谁会知道你们日本人喝热水兑烧酒时先放水还是后放水也有讲究啊？

比起推进明确的剧情，日本创作者们极其擅长把几乎不能称之为情节的小事件掺上莫名其妙的插科打诨、内心戏和情感纠葛拉扯成几千字，放到起点肯定会被人喷水字数的。

渡航正是靠着这种“灌水”的能力撑起了《春物》，把它写成了殿堂级的日轻。这种写法的迷惑性巨大，难度也极高。作者需要完全控制住读者的兴趣点，让他们真的认为“作者希望他们在乎的地方”很重要。一旦读者没有被渡航的魔法吸引，自然自然会转而注意到《春物》在主干上的匮乏，批评主角团“别扭、矫情、不知所谓”，整本书“来回拉扯、没有意义”。

下面，我们将扮演一位三十郎当岁、大大咧咧、无所吊谓、不求上进的老登，重新审视《春物》的情节和角色：

雪之下雪乃真是“温柔且正确”的超人吗？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后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妈妈姐姐谁都说不动，跟谁都顶，对抗一切，张嘴就是高级脏话，不会接受别人的好意，说她是个“残次品”有问题吗？

雪之下阳乃真是无所不能的大魔王吗？一个本科生交际花看给丫牛掰的，但凡有点正事儿能天天回高中母校调戏傻逼高中小处男？都什么人闲着没事回高中参加联欢会和志愿咨询这些小活动没数吗？学理的不泡实验室不刷题不做科研不打比赛是吧，这不一纯混子吗？先把自己那点破事琢磨明白了吧，笑死。

雪母真是压迫子女的高控制欲家长吗？大女儿上了大学也就没怎么管，小女儿一个纯正刺儿头，说搬出去自己住也就同意了，顶多就是有所不满，这家长还能挑理？小女儿过生日拉过来吃饭有问题吗？你再怎么刺儿头不能一点时间不给家人留吧？当妈的管管你个未成年怎么了？小女儿挑中的男朋友，雪母不也欣然接受了吗？

总武高办这几个活动也真是弱智到了一定程度，学园祭没有学生会的强力流程管控，体育大会连安全管理都没有，学生会选举规章没有审核和退出机制不说，当事人明确不想选了都不行？还有你们整的那个照猫画虎的舞会，不就是过家家吗？

这种“不就是”的解构当然是危险的、不解风情的。但我也相信，渡航在创作这些角色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他有意选择了平平无奇的现实世界，混淆了演出效果和现实性的边界，引导读者去关注这些“无所吊谓”的伤春悲秋。

那么，比企谷八幡呢？

作为主角，比企谷八幡的内心戏撑满了整部小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向读者宣扬自己那套歪理。这些歪理因其新奇有趣，又在某种意义上折射出一点现实价值而能够吸引读者。但主角是要成长的。一旦比企谷成长起来，发现自己之前的歪理在哪里出了问题，发现自己像每个活人一样都有七情六欲，自然会开始自我否定。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正是通过反复的自我否定成长的。而比企谷八幡和雪之下雪乃这样的高智商问题高中生，由于此前构建起的“错误的”同一性过于顽固，否定起自己也尤为痛苦。这种自我否定的痛苦，正是11-13卷压抑气氛的由来。

春物摒弃了那么多的刺激要素，把全部焦点汇集在“主角的成长”上，自然要在成长的深度上大下功夫。在一部普通的——或者说，正常的——青春恋爱轻小说中，主角成长到“认清自己的心意”就差不多得了，该收尾了，该去拥抱“男女朋友”这个概念了；然而比企谷偏偏不要。他大声呐喊，试图用语言描述不可描述的剩余之物“对象 a”，试图将欲望的本质、实在界的残渣投射到具体的人物身上，想要弄清内心深处的渴望。这些直指欲望本质的问题没有答案，也不会有答案。因此渡航给出的解释只能是“慢慢去找吧”。

在春物的末期和后日谈，渡航明显在试图跳出高中生的伤春悲秋世界。随着比企谷和雪之下的关系尘埃落地，二人简直变成了笨蛋情侣，开始逐步探索起”情侣关系“的实指。渡航开始反复暗示读者：真实世界并不是比企谷八幡眼中的那样，世界很大，宇宙很广阔，还有很多未知的强者。不要局限在比企谷的视角中，不要局限在高中生的敏感世界里，青春终会结束，但在青春中获得的成长不会消失。

《春物新》的前四卷，也即动画第三季的OVA因为团子宣战偷塔的剧情遭到了海量的批评，很多读者表示完全看不懂渡航为什么要这么写。这种剧情实际上是前面“匮乏的主干”的反噬：为了表现雪之下情感能力上的进步、三人关系的转变，就必须要把这点事儿拿出来再叨咕一遍。渡航明显是觉得，相比起10-12卷三人小心维护的表面平和，春物新中团子宣战而雪乃应战的“以斗争求和平”的关系更加健康——其实从某种角度说也没错，但你之前写的东西实在太高中生别扭了，突然大家的卑力都超进化了开始核爆当平A用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