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非常年轻的时候,我国的禁毒宣传非常简单直接。警察叔叔们会找一些瘆人的图片,其中的主人公沉迷毒品,胳膊大腿上针眼密布,形容枯槁,神色木然,宛如骷髅。他们或一时不慎,或自甘堕落,或陷入全套,染上了毒瘾;散尽了家财,患上了艾滋,乃至肉销骨烂、家破人亡。虽然不是特别普遍,但警察叔叔也会报道一些被铁拳的毒贩,以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不得不说,这种禁毒宣传给襁褓中的我颇留下了些心理阴影,以至于我对任何形式的精神类享用品——烟、酒、槟榔,甚至咖啡因——都敬谢不敏。我认为被药物控制精神非常恐怖,非理性人所为。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禁毒宣传的风向悄然改变了。官媒带头,自媒体跟风,开始着力渲染缉毒警的付出和牺牲。报道中的缉毒警有家不能回,需要隐姓埋名,躲避追杀,家人和自身的生命安全全都朝不保夕,同时经常被虐杀。然后报道就会以沉痛的口吻告诫:缉毒警都这样了你还吸毒,还算是人吗?网友们也迅速接受了这种宣传,开始高强度复读——缉毒警牺牲如此之大,付出如此之多,你怎么有脸吸毒?你怎么有心情吸毒?——你还算是人吗?
然而从我接触这种报道的第一天开始,就隐隐感觉它让我斜方肌上掌管逻辑的大筋发麻——或许是因为它和“爹妈这么用心培养你,你不好好念书对得起谁”这种说法高度相似。诚然,缉毒警的事业是正义的,道路是艰辛的;然而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并不像这种宣传范式暗示的那样。一项事物并不总因其艰辛而正义,而往往是因其正义而艰辛。试图用“艰辛”论证“正义”看似只是宣传口的偷懒。毕竟,介绍缉毒警的付出有大把现成的材料,既不需要刊登不堪入目的瘾君子实拍,又暗合了孩子白血病也不回家的苦难行军传统。然而这种宣传口的转变,折射出的是其受众的喜好变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简中网友(毕竟我只有简中网络看得最多)越来越喜欢当受害者了。
当受害者很轻松!当受害者很爽,特别是当并没有被实际侵害的受害者时,那简直是爽之又爽。这种喜好一方面继承了粉圈大战中一以贯之的都是对家/资本/外部势力要迫害我家哥哥的话术,另一方面和中国特色女权主义从201X年开始着重鼓吹的“反对受害者有罪论”不谋而合。受害者都无罪了嘛,那我也当受害者,岂不是我也无罪了?我既然是受害者,站在我对面的自然就是加害者了;我既然无罪,那加害者自然有罪了,不然他怎么会去当加害者?
受害者可以轻易地团结其他的受害者。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们遭受过相同的迫害。我们的敌人背景深厚、手眼通天,时刻虎视眈眈,想要置我们于死地。我们的敌人会豁尽全力,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以设计戈德堡机械式的阴谋,只为给我们造成指甲盖大小的损伤。我们怎么能不团结呢?我们怎么能不站在一起,拼命怀疑每个凑上来的实体都是敌人的眼线,任何随机的行动都埋藏着无利不起早的动机呢?我们怎么能不时刻做好准备,要狠咬敌人一口,让他再也不敢惹是生非——虽然这永远不可能发生——呢?
当然,我们还需要赢。一直当受害者令人精神紧绷,抵抗力下降,当然需要时不时地取得阶段性胜利来舒缓神经。于是一个完整、舒适、令人上瘾的叙事就这样被建立起来了:我们处于一个强敌环伺的社达宇宙中,外部势力几乎全都时刻准备着侵害、颠覆、毁灭我们,污染我们的基因,摧毁我们的文化;这些外部势力本质上是一体的,具备森严的人-狗关系层级,从上到下如臂使指,有令必从——除了有时我们用自己的智慧挑动了狗咬狗,这算一种小赢。我们作为社达宇宙中即使不是绝无仅有,也算是凤毛麟角的小白兔,只想一心发展赚自己的钱,为全人类谋福祉。然而或因昂撒孽种血脉中的强盗因子作祟,或因意识形态不同导致的不共戴天,外部势力决计见不得我们一丁点的好;他们不惮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步步为营,潜伏数月数年,只为给我们带来一丁点的打击,甚至只是“削了面子”。我们虽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恶意和攻击,却总能不定期地赢上一把,或巧妙周旋,揭破阴谋于未起,或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或重拳出击,打得敌人丢盔弃甲——“史上前所未见的工业克苏鲁稍微卡一点产能,就能让白皮用不上工业品”——但敌人们永远不会气馁,只会卷土重来,声势更振。即使间或实在找不到赢点,随之诞生的愤怒也只会成为下一次构建的“被迫害”提供理论依据。敌人太坏了-我们要团结-赢!的循环生生灭灭,潮起潮落,形成了一个永不止息的社达大漩涡……
他妈的,毁灭了算了。
人一旦手里拿到了锤子,就会惊讶地发现钉子无处不在。虽然这种叙事听起来是为了键政而创造的,但只要将主体稍加变易,就可以方便地应用到无穷的领域上。发展到了2024年,网友已经连电影票房这种问题都要忙不迭地代入受害者,熟练地开始党同伐异指责“对家”“偷票房”“恶意营销”,就更不必说手机测评、内娱互撕这种有看得见的大手推动的领域了。网络上一旦发生任何大事,立刻有一批网友进场,开始在里面搜索被迫害的角度,娴熟如sub;其中又有一批网友开始寻找赢的角度。受迫害妄想和夜郎自大这两种看似迥异的精神病竟能在同一波人身上达成辩证统一,实在是后现代得吓人。即使什么也没发生,网友们还是能发明“日本九菊一派借漫展在中国地图上画国土炼成阵妄图篡夺中华国运,我方神霄派道士下场反击,大获全胜,御敌于国门之外”这种奇妙故事来高潮一下,实在是刺激。
不过话说回来,“爱当受害者”这件事也着实不罕见,并非简中网友的发明。打基督耶稣那时候起,“受迫害”不就是构建宗教和民族的工具吗?“昏君无道,吊民伐罪”“兴兵雪恨,为父报仇”不就是活跃于演义故事中,为主角奠定造反合法性的口号吗?昭和日本有“米英鬼畜”,美国人有“共匪”,我们共匪有“阶级敌人”——谁又比谁强到哪里去了呢?
答案是互联网,答案永远是互联网。受害者叙事的构建,需要明确地划分群体、划分敌我,需要一个想象中的“他者”来完成虚拟的迫害行为,并承担自己人的敌意。数千年来,从未有什么工具能像互联网一样,把所有人联系在一起,让所有人能看到所有人,又依据其兴趣、地域、性别、外貌、取向、宠物种类、政治派别乃至爱看的管人划分为无数个阵营。大家惊讶地发现,他者不仅仅存在于虚无缥缈的宗教典籍或Propaganda中,反而拥有了极强的互动性,可以和自己过招,这简直就是电子游戏!网路阵营撕逼就像电子游戏一样,集成了挑战性、互动性和成就感,而且内容生生不息,就像被几万个真情实感的DM一起伺候着——更妙的是,和电子游戏一样,自己不会在享受时付出任何真实的代价。假定自己是受害者只需要简单地转动一下大脑再张嘴,就可以获得道德高地和一群同伙,有几个人能忍住不开作弊器?
随着受害者叙事的扩散,简中网友的精神状态显得愈发令人担忧。时时刻刻在卖惨或准备开始卖惨需要保持高强度的警惕性,而赢会使人亢奋——而非快乐。沉溺于这种叙事中的人不得不频繁地在两种极端且有毒的状态中切换,不是处于充满敌意的应激战斗状态下,就是在充满激情地庆祝胜利,这种体验多少有点像毁灭战士(2016/永恒)。说来也巧,Doom Guy起初投身于无尽战斗的原因之一,就是火星恶魔残忍地杀害了他的兔兔Daisy。这种奇妙的对应还是挺讽刺的:大家都知道玩家喜欢当一下受害者来对冲血腥的战斗,那我们就随便糊弄一个理由好了——not that anyone cares。Doom Guy有与生俱来的强韧精神和神之机器赋予的力量打底,但网友拥有的只不过是脆弱的凡人灵魂。凡人的灵魂是经不起折腾的,它会累,会疲倦,会成瘾,会被敌意和亢奋状态浸透,再容不下平和的审视。受迫害爱好者们逐渐极端化,而极端化的受害者叙事更刺激也更爽。即使偶有不明就里的纯洁灵魂向内窥探,并试图表示真诚的疑惑时,也会被受迫害爱好者们所构建的,错综复杂的恩怨、事件、黑话、输赢记录和抽象表达劝退,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会被这深渊吸引成为其一份子;而真正了解深渊傻逼之处的人,往往早就放弃消耗不可计数的脑细胞来厘清这些纠缠在一起的有毒有害信息。
很难说我们的人民政府在这种叙事的构建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们的近代史教育尤其强调自己是受害者,但事实也相去不远,因此“喜欢当受害者”似乎是得到了政府的背书的,当政府需要用到民族主义大刀的时候也确实会毫无顾忌地玩一玩这套。可惜就像民族主义大刀一样,受害者叙事也是不受控的。当傻逼网民们面对“为什么外部势力能把如此复杂的邪恶计划执行得如此顺畅”这种拷问的时候,“上面的人都被渗透了!”这种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更别提还有觉得人民政府在迫害汉民族的皇汉,觉得改开是修正主义大毒草的毛左了。一旦这种质疑人民政府的声音稍微成了些气候,人民政府自然会出手,而这无疑再次印证了受害者叙事的一贯正确。塔能干什么?塔什么也干不了。人心像是绝育环,戴得久了,摘下来又能怎样?子宫已经永久受损了,越修越不得行。
我没办法破除这受害者叙事或是社达大漩涡,那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话虽如此,可能圣人更擅长发明受害者叙事而不是解除它。这篇充满牢骚和黑屁的短文也只能是牢骚和黑屁。世界越来越疯,这让我很痛苦,只想躲起来;但躲起来也很痛苦。我只能写下来,写下来会让我好受一些。

